“……小姐,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陈榕将案发前因后果都详细说明了一番,除了最后时璎雪“失足落湖”一事,他用“意外”一笔带过了。毕竟当天她身边并无旁人,真相,恐怕也与时璎雪本人一同沉入了湖底。
时璎雪听闻后,心中对整个案件也有了一个大致的看法,她相信陈榕所说,时英杰这件命案确实疑点重重,但对于她之前“意外坠湖”一事,她保留意见,毕竟伤口是不会说谎的。
“今日我还打听了一下大理寺的口风,貌似要给少爷定‘故杀’之罪。”陈榕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小雯听闻,也吓得捂住嘴巴。
时璎雪将《云顺法典》翻至“故杀”那一页,上面赫然写着“斗殴者,元无杀心,因相斗殴而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者,谓斗而用刃,即有害心;及非因斗争,无事而杀,是名‘故杀’:各合斩罪。”若时英杰真以“故杀”入罪 ,那下场便是——斩。
“看来,我们得去趟大理寺了。”时璎雪神色略凝重,探案黄金七十二小时,今天距离案发之日已经第三天了,她的动作要快!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兄长背负“故杀”之罪名。
大理寺。
春雨绵延,着一袭淡雅白衣的时璎雪撑着伞,在大理寺门前等候着,额头缠着的白色绷带,让她更增添了几分柔弱气质,与那倔强的面庞倒有些格格不入了。
小雯和陈榕跟在时璎雪身后,二人不时垫脚眺望,等候着大理寺衙卫的通传。他们在此已经候了大半柱香了,小雯心里十分焦急,时璎雪大病初愈,此刻又在雨中久站,恐有风寒之虞。
“时小姐,请。”千龄昭的贴身侍卫廖宁亲自前来恭迎时璎雪。
“有劳。”时璎雪当下虽没看出廖宁与千龄昭的关系,但是见来人气宇轩昂,非泛泛之辈,她也不由警觉了几分。
千龄昭在案前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翻阅着卷宗。半个月前,长安城郊外荒野发现了一具无脸男尸,但奇怪的是,这半个月来,竟无人上报类似的失踪案。若是无法确认男尸的身份,便无法调查他的人际关系,这桩案子根本无从入手,再拖下去,恐怕要成悬案了。
“大人,时小姐到了。”廖宁恭敬地作揖说道。
千龄昭闻声望去,当看到时璎雪那婉约动人的面孔时,千龄昭不由晃了晃神,再看到她脸上那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千龄昭心中更是为之一震。时璎雪对上了千龄昭那感情复杂的双眸,她心里滋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这双眼睛,她好像在哪见过。
不自在地错开了目光,时璎雪清了清嗓子:“大人万福。”
听到她那冷淡的语气,千龄昭看着她额上的纱布,微微叹了口气:“时小姐身子好些了吗?”
京城的消息如同蛛网上的猎物,一旦落网,蜘蛛们便闻着味来了。时璎雪“意外落水”一事早已传至千龄昭耳中,只是这样的消息,在他们这些“知情人士”眼里,倒传成了 “铁面无私未婚夫冷绝无情,肝肠欲断时小姐投湖自尽”这等“痴情女子负心汉”的话本故事了。
此时此刻,风月传闻中的两位主人公就这么明晃晃地打了照面,一种诡谲的氛围萦绕着两人身边。尤其是千龄昭,他内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既有愧疚,又有怜惜,还有深切的遗憾……
“多谢大人关心,兄长一日未得安然出狱,民女岂敢轻言病体之恙,唯强撑病躯,以待兄长重见天日。”时璎雪言辞锋利,但楚楚动人的病容却让人忍不住心疼,她此话一出,便收获了在场所有人的怜悯之情。时璎雪心中微微一动,律师守则第二条:要善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事物。
“时小姐今日前来,是为令兄求情?”说实话,千龄昭确实起了几分恻隐之心,若是此刻时璎雪真的亲自开口,他还能斩钉截铁地说出“绝不以私情乱法度”这样的话吗?
“不,民女此次前来,是想请求调阅兄长的案卷卷宗。”时璎雪眼神坚定地说道。
千龄昭微微皱眉:“案卷卷宗乃是机密公文,恐怕……”
“敢问大人,大理寺断案之准绳,是否依据《云顺法典》?”时璎雪挑眉问道。
“这是自然……”千龄昭默默点头。
“案卷卷宗,素不轻示于外人也,然依《云顺法典》之规制,讼师得于大理寺之监察之下,审阅案牍卷宗也。”时璎雪背出法典条文后,又自信一笑道,“大人,民女没说错吧。”
“难道时小姐是想……”千龄昭略感惊讶地看向她,心中大致猜到了她想做什么。
时璎雪恭敬地行了个礼:“是的,民女便是本案囚犯时英杰之讼师,恳请大人不吝赐教,以明案情。”此话一出,小雯与陈榕不由面面相觑,他们也没想到时璎雪居然有此等魄力。
云顺国是有讼师的,但多数是帮助那些因家长里短而告上官府的百姓,替他们写写状词,以及替不善言辞的老百姓堂上辩论。然涉及人命的重大案件,皆有官府统一督办。皆说民不与官斗,极少有讼师敢跟官府叫板,讼师替“死刑犯”辩护,无异于虎口拔牙。更何况,历来只有男讼师,女讼师更是闻所未闻。时璎雪此举足够颠覆众人想象了。
“廖宁,替时小姐把卷宗拿来。”千龄昭平静地说道,时璎雪那番激起千涛骇浪的言辞似乎并没有引起他心中半点波澜。
而千龄昭的反应也让众人感到更为惊讶,正可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是。”跟随千龄昭多年的廖宁愣了愣神,半晌才找回声音。随后,他便去密文室调取卷宗了。
时璎雪看着千龄昭脸上儒雅的淡笑,她亦心生万般讶异。她原以为自己提议要当时英杰的讼师时,会遭受到激烈反对,未曾想这位千大人竟如此通情达理?原本还想与他据理力争来着,看来,她那洋洋洒洒的千字腹稿,已无用武之地了。
待廖宁将案卷递给时璎雪时,她便落座一旁,开始仔细翻阅卷宗详情,遇到疑惑之处,更是反复斟酌。而廖宁候在一侧,暗中留意着时璎雪的动作。这是规矩,外人查阅卷宗须在大理寺官员监督之下方得施行。
而时璎雪在大理寺一坐便是一下午,期间她阅读案卷时一直念念有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在背诵卷宗内容。时璎雪别无他法,别说古代没有复印机,就算有,显然大理寺也不会让她用的,她只好凭借记忆将这些半生不熟的古文啃下,毕竟能接触第一手资料的机会不多。
而千龄昭却在案前一心撰写“无脸男尸案”的探案手札,只是现有的线索太少了,目前他也没有具体方向,只能凭借多年查案经验,寻一些可行之策。偶尔,思路阻滞时,千龄昭会抬头望向专心致志的时璎雪,他的心神不由宁静了几分。
当时璎雪合上卷宗时,才发觉天色已晚,这诘屈聱牙的古文,让她多花了一倍时间。
“时小姐看完了?”千龄昭轻声问道。
“是的,多谢大人恩准民女查阅卷宗。只是关于案情,民女还有些疑问,烦请大人赐教。”时璎雪起身将卷宗交还至廖宁手中,挺直腰背直视千龄昭。只见千龄昭微笑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时璎雪清了清嗓子:“第一,案卷记载犯人时英杰拒不承认触碰过死者,死者是否为犯人时英杰所推倒,暂时不能妄下断言,死者摔下楼梯的原因仍需进一步查明。第二,死者的武艺在犯人时英杰之上,但死者却未能躲开犯人时英杰的攻击并让自己陷入险地,这显然不合常理。第三,据证人所言,死者往日性情温和与人为善,而案发前几日,死者却性情突变,行事暴虐蛮横,此事十分诡异。”
千龄昭往前翻了几页探案手札的记录,时璎雪方才所说的疑点,竟与他手札的记载如出一辙,他赞赏地点了点头:“时小姐果然聪慧,仅凭卷宗所载,便能洞悉其间诸多疑窦,实在令人惊叹。”
“多谢大人夸奖。民女听闻,大理寺给犯人时英杰拟定‘故杀’之罪,此事当真?”时璎雪娥眉微蹙,沉声问道。
此话一出,千龄昭的脸色瞬间凝重了几分,见他沉默不语,廖宁便开口道:“死者梁康年乃是西平郡王唯一的儿子,西平郡王自是不肯善罢甘休,背地里一直给大理寺施压……”点到为止,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听懂了廖宁的弦外之音。
时璎雪听闻,暗自握紧双拳,此案比她想象得更加棘手。死者身份如此特殊,大理寺断案恐怕会投鼠忌器,若想用“疑罪从无”替时英杰辩护,恐怕不好办了。时璎雪试探性地问道:“可是上述疑点未能查明,大理寺若是给犯人时英杰定‘故杀’之罪,恐有失公正吧。”
“大理寺断案,自然是讲究真凭实据,令兄符合‘故杀’之罪状,恐怕……”千龄昭为难地摇了摇头。
“‘故杀’之罪状?以刃行凶,坐故杀……”时璎雪背出条文后,疑惑道:“可是犯人时英杰并没有使用凶器呀。”
千龄昭看到时璎雪震惊的神情,他喉咙有些发紧:“在犯人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
“大人,冤枉啊!那把‘墨玉刃’是少爷七岁时将军赠送的生辰礼物。少爷虽一直佩戴它,却从未使用过。大人仔细查验便能发现,那把‘墨玉刃’至今仍未开刃啊!”陈榕“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为时英杰哭诉道。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
“陈管家,放心吧,千大人公正严明,绝不会冤枉无辜。”时璎雪扶起陈榕,轻声安慰道,略带寒意的双眸却落在千龄昭身上,“毕竟那可是‘不以私情乱法度,不以权势扰公堂’的千大人呀。”
“时小姐,天色已晚,我让廖宁护送你们回去吧。”千龄昭心中微叹,没想到昨日之利语却化为箭矢,正中他的眉心。
时璎雪摇了摇头,嘴角一扬:“大人,我想到案发现场再探查一番,望大人恩准。”依规定,侦查阶段,案发现场由大理寺严密封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她若想进明月楼,就绕不开这位大理寺少卿。
“好,我与你一同前往明月楼。”千龄昭直起身子,朗声说道。
“那便有劳大人了。”时璎雪望向身材挺拔的千龄昭,咽了咽喉咙,这位铁面阎罗,貌似也太好说话了些。
关于“故杀”的设定,借鉴并引用了《唐律疏议》。希望大家理解,后续法条也会参考古代法制史。给大家笔芯[橙心][橙心][橙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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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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