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应该有十年没见了吧。
张朝、薛凡和蒋冬原先都住在望阳镇,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初高中上的都是望阳一中。望阳镇是宾州市与景南市交界处上的一座南方小镇,地属宾州市,贫穷、落后,但每年总有人能凭着高考出人头地,摆脱自己的出身。
蒋冬就是他们那一届唯一考出来的学生。
老同学相见,张朝的第一反应是,刚才应该先去趟卫生间的,一路上舟车劳顿,现在的状态一定显得很疲惫,太不体面了。但蒋冬的眼神似乎很友好,眼角弯弯的,给人感觉亲切又舒服,张朝同他对视几秒,断开视线,不大好意思地抓了抓额头。
“真是……挺意外的。”
“是意外,也是惊喜。”蒋冬顶高鼻梁上的眼镜,笑道,“我要是知道是你来要欠款,刚才就不会故意让你等那么久了。”
张朝立马接话:“没事儿,您……你工作忙,应该的。”
“离下班时间还剩五分钟。”蒋冬拨开袖筒瞄一眼昂贵的手表,说,“办公室里只谈工作,先给我看看你的欠款凭证,待会儿下班我请你吃饭。”
“哦”了一声,赶紧拉开挎包拉链取出钱包,张朝谨慎地取出收据,几步迈过去,两只手递上前,客气道:“我请你吧。”
蒋冬双手接过来,挑眉说:“来我这儿你得听我的。”
张朝闻言松了口气,笑了笑,顺从点头。
仔细辨认收据上的字迹,蒋冬抿起嘴唇,而后道:“我估计我们出版社没人能认出这是老社长的字迹。”
张朝的声音弱了下去:“那我还有可能拿回这十万块钱吗?”
“实不相瞒,单凭这张来路不明的收据,真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蒋冬抬起眼睑,注视着张朝失望的表情,事无巨细地讲明原因,“这是一笔私对私的交易,是我们老社长个人欠下的债务,没有合同没有发///票,我们财务压根做不了账,你是没办法从出版社的公家账号上拿到一分钱的。”
这个结果张朝早就料到了,他只不过一直在心存侥幸罢了。
蒋冬话锋一转:“不过……”
张朝下意识急忙接话:“不过什么?”
胳膊支着脑袋,蒋冬稍稍歪头,笑眯眯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张朝。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人,如今却近在咫尺,命运还真是爱捉弄人……不对,命运还真是懂得眷顾人啊。
“想要拿到这笔欠款,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边说边开始收拾桌面上的杂物,蒋冬将钢笔插/回笔筒,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五分钟到了,我该下班了,走,咱们喝酒去。”
先去社长办公室打了声招呼,蒋冬拎起公文包,领着张朝下了楼。没坐公交,也没打车,两人径直走向出版社斜对面的一家牛肉面店,张朝紧紧地跟在蒋冬身后,左看右看,也不知道是在看车,还是在看热闹的街道。
牛肉面店人不少,幸运的是还有包间。包间里暖气充足,蒋冬脱掉西装外套,只穿一件银灰色衬衫。
他很瘦,锁骨从衣领里露出来,轮廓平直而又惹眼。肩膀很窄,脖颈细长,手腕瘦得让人感觉没办法提很重的物品……等张朝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打量蒋冬时,蒋冬也已经看了张朝好几分钟了。
蒋冬将菜单递给张朝:“看看菜单。”
张朝推回给他:“不用,我吃什么都行。”
“那就来两碗招牌牛肉面。”拿目光示意了一下服务员,蒋冬说,“两瓶啤酒,再来点烤串儿,十串羊肉,十串牛肉,土豆、茄子、鱼豆腐、白菜心各来四串。”
“够吃吗?”蒋冬问张朝。
“够了,太多了。”张朝回答。
记下客人点的菜品,服务员抱着菜单退出包间,门板隔绝了屋外喧闹的人声。张朝脱掉牛皮外衣,转身搭上椅背,问蒋冬:“你经常来这家店吃饭吗?”
“我在这座城市活动的范围并不大。”蒋冬正用煮沸的茶水给张朝清洗餐具,“也就我们单位这一片儿,平时周末也不怎么社交,你如果要问我市里有什么好吃的饭馆饭店,我一个也答不上来。”
“这儿就挺好的。”张朝说,“我挺爱吃面的。”
“我知道。”蒋冬把烫好的筷子放在张朝的盘子上,“学校食堂只要一做面条,你准能吃好几碗。”
张朝笑道:“不是吧,这你都记得。”
“记得啊。”将两只茶杯倒满茶水,蒋冬轻抿一口,语气异常温柔地说,“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张朝感到些许不自在,好在这时,服务员端着牛肉面和啤酒进来,打断了张朝心里还没产生的、微妙的尴尬。
“快尝尝。”蒋冬道,“他家的面真的很不错。”
一路奔波的确累人,更熬人的精气神,张朝早就饿得不行了,狼吞虎咽地尝了口面条,吃下两大片牛肉,眉梢一挑:“味道确实好。”
之后的几分钟,两人专注吃面喝汤,没先喝酒,得等烤串来,不然喝不尽兴。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下肚,张朝舒坦地摸着胃,靠向椅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口地、不顾形象地吃过东西了。
三盘烤串端上桌,换走了空面碗,空气中响起酒瓶碰撞的声响,蒋冬拾起一串羊肉串,没再照顾张朝,示意他随便吃,让他在自己这里随意一些。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蒋冬问。
“就那样。”张朝痛快地喝了几口啤酒,“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三树印刷厂是不是经营不下去了?”蒋冬继续问,“不然也不会叫你来要这笔可笑的欠款。”
张朝诚实点头:“半年前就发不出工资了。”
蒋冬:“那怎么办?你有没有物色新的工作?”
“我能干什么啊,我又没你优秀,能做的工作太少了。”咽下土豆片,啤酒喝了一半,张朝说,“咱们那个小破地方……哦,不是,我们那个小破地方,赚的钱也就够交房租的,饭费都得东拼西凑,我们这种人只要饿不死就算好好活着了,等我回去看看哪家文印店招人吧。”
蒋冬话接得极快:“出版社司机班刚退休了一位老司机,正缺人呢,社长的意思是找个外在条件好点儿的,精神点儿的年轻人,载着他出去开会应酬也有面子。”
握着酒瓶的手在空中一顿,张朝怔愣地看向蒋冬,在对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本能地让自己燃起希望。
内心复杂极了,思绪像一团乱麻,蒋冬的话无疑是天上掉馅儿饼了,对于张朝这种胸无大志一直在落后的小乡镇里艰苦谋生的人,根本抗拒不了如此巨大的诱惑。
“不了。”喝完酒,张朝拒绝道,“能把欠款要回来我就很知足了。”
蒋冬的眼神瞬间变了,温柔中多了几分欣赏,显然,这是他想听到的回答,这也证明了他没有喜欢错人。
张朝一直没变,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有变得势利,还是蒋冬记忆中最纯粹的那个人。
唇角微翘,蒋冬摇晃着啤酒,终于打开了深埋心底真正的话匣子:“我保证,欠款能要回来,只要你回答完我的问题。”
酒精开始上头了,双颊泛红,但意识尚且清醒,张朝反问:“什么问题?”
“我早就问过你了,问过很多遍了。”蒋冬说,“你和薛凡还在一起呢吗?”
提及薛凡的名字,张朝突然像是从天堂跌回了人间。心口一震,他垂下眼,伸手拿起烤串,又放下了。
后背贴紧座椅,张朝长长地舒了口气,手掌摩挲着裤腿,半晌,挤出一丝微笑去看蒋冬,回道:“没在一起了。”
“我们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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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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