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朝阳低头,看见她们两个并排坐着的影子,被初升的太阳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防波堤的尽头。她的影子依然规整,夏晚的影子依然张牙舞爪,但在晨曦的光芒中,它们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爸妈今早一定会发现我不在。”季朝阳突然说。
“后悔吗?”
季朝阳看着海面上那条金光大道,摇了摇头:“不。”
她们在日出后的海滩上散步,捡拾被潮水冲上来的贝壳。夏晚教她辨认各种贝壳的种类,告诉她潮间带的生态。这些知识在季朝阳的世界里毫无用处,但她却听得津津有味。
“你懂得真多。”季朝阳说,手里捏着一枚螺旋形的小贝壳。
“我奶奶家就在海边。”夏晚踢着海水,“小时候每个暑假都在那里度过。后来她去世了,房子也卖了,但我还是会经常来看海。”
季朝阳想起自己那些被各种夏令营和培训填满的暑假。她去过十几个城市,每一个都与竞赛或学术活动有关。她能在北京的地铁线路图中找到最短路径,却不知道哪条小巷里有最地道的豆汁儿。
“跟我说说你奶奶。”她说。
夏晚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是个古怪的老太太,一辈子没出过我们那个小县城,却有着全世界最自由的灵魂。她会用海草编成小人,会根据云彩的形状预测天气,还会在满月之夜对着大海唱歌。”
“你像她。”
“我希望如此。”夏晚笑了,“我妈说我越来越像奶奶一样不切实际。”
她们在一家早点摊吃了早餐——油条、豆浆和茶叶蛋,这些都是季朝阳平时不会碰的食物,因为油脂和碳水超标。但今天,她吃得很香。
回程的路上,交通开始拥堵。摩托车在车流中穿梭,季朝阳看着那些被困在汽车里的人们,突然感到一种奇特的自由。
但这份自由感在到达学校门口时戛然而止。
季朝阳的母亲站在校门口,脸色铁青。当她看见从摩托车上下来的季朝阳时,眼睛瞪得老大。
“季朝阳!”母亲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空气,“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夏晚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挡在季朝阳面前:“阿姨,我们只是去看日出了。”
“你是谁?”母亲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夏晚染成淡紫色的发梢和破洞牛仔裤,“你就是那个艺术班的夏晚?我听说过你。”
季朝阳轻轻推开夏晚,直面母亲:“妈妈,这是我的决定,与夏晚无关。”
“你的决定?”母亲冷笑一声,“你的决定就是翘掉重要的课程,跟一个...”她停顿了一下,显然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跟一个不相干的人到处乱跑?”
“夏晚不是不相干的人。”季朝阳平静地说,“她是我的朋友。”
这个词说出口的瞬间,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朋友——在她十七年的人生中,她有过同学,有过竞争对手,有过学习伙伴,但从未有过“朋友”。
母亲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先回教室。放学后我们再好好谈这件事。”
季朝阳点点头,转向夏晚:“谢谢今天的一切。”
夏晚担忧地看着她:“你没问题吗?”
“没问题。”季朝阳说,然后转身走向校门。她的背脊依然挺直,步伐依然稳定,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一整天的课程,季朝阳都心不在焉。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在课堂上走神,第一次没有记完整的笔记,第一次对老师的提问反应迟钝。
林修远在课间凑过来:“你今天早上没来竞赛辅导,老师很生气。”
“嗯。”季朝阳漫应着,目光停留在窗外。那棵她看了六年的梧桐树,今天似乎格外绿。
“你没事吧?”林修远疑惑地看着她,“你看起来...不太一样。”
“我很好。”季朝阳说,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放学后,她如预期般在校门口看到了母亲的车。父亲也来了,这很不寻常。
回家的路上,没有人说话。车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可以触摸。
一到家,母亲就把她的手机放在茶几上:“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和那个夏晚有任何联系。”
季朝阳站在客厅中央,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书包:“为什么?”
“因为她会毁了你的前途!”母亲的声音提高了,“你看看你自己,才跟她接触多久,就学会了翘课、撒谎、顶撞父母!如果再这样下去,你的保送名额、你的未来都会被她毁掉!”
“我的未来是什么?”季朝阳轻声问。
父母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父亲问。
“我的未来是什么?”季朝阳重复,声音更清晰了,“是清华,然后是常春藤盟校,然后是跨国公司的高管,是吗?这一切都已经被规划好了,我只需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对吗?”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母亲开始说。
“我知道。”季朝阳打断她,“我一直都知道。但你们有没有问过我,这是不是我要的好?”
客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季朝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力而不规律。
“那个夏晚,”父亲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她给你灌输了什么思想?”
季朝阳摇头:“她什么也没有灌输。她只是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骑着破摩托车到处乱跑的可能性?在艺术班混日子的可能性?”母亲激动地说,“朝阳,你和她不一样!你是要成就大事业的人!”
“为什么成就大事业就不能看日出?”季朝阳问,“为什么成功就不能有朋友?为什么完美就必须意味着孤独?”
她一连串的问题让父母哑口无言。
“我不会和夏晚断绝来往。”季朝阳继续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如果你坚持这样,”父亲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们只能采取一些措施了。”
“比如?”季朝阳平静地问。
“比如联系学校,要求调换班级。比如禁止你参加任何课外活动。比如暑假强制参加清华夏令营。”
季朝阳感到一阵刺痛。她早就该知道,反抗不会如此容易。
“我明白了。”她说,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你去哪里?”母亲问。
“做作业。”季朝阳回答,“毕竟,我不能落下功课,不是吗?”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坐下。书包里的贝壳手链硌着她的背,她把它拿出来,戴在手腕上。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夏晚的消息:「你还好吗?」
季朝阳盯着那条消息,然后开始打字。她描述了今天的一切——母亲的愤怒,父亲的威胁,还有她自己的反抗。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向别人倾诉内心的感受。
夏晚的回复很快来了:「需要我帮忙吗?」
季朝阳思考了一会儿,回复:「给我讲讲海吧。讲讲潮汐的规律,讲讲不同季节的海风,讲讲夜晚的海面上磷光闪烁的样子。」
几分钟后,夏晚发来了一段语音。季朝阳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海浪声先响起来,然后是夏晚的声音,轻柔得像耳语:“我现在在海边,录下这段声音给你。听到这些波浪了吗?它们来了又去,从不停歇,但也从不完全相同。每一道波浪都有自己独特的形状和声音,就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朝阳,你不需要成为最完美的波浪,只需要成为你自己...”
季朝阳闭上眼睛,让海浪声包围自己。在那瞬间,她不再是季朝阳——那个永远第一的季朝阳,那个必须完美的季朝阳。她只是坐在房间地板上的一个女孩,听着朋友从海边捎来的声音。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落在了书桌上的那支羽毛铅笔上。她拿起它,翻开夏晚送的那个速写本,开始画画。不是完美的几何图形,不是精确的工程制图,只是随意的线条和形状——一道波浪,一只海鸥,一轮太阳。
在画的右下角,她写下了一行字:
“今天,我看见了逆光中自己的翅膀。它们还很稚嫩,但终将学会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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