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石壁被外力所震,赵世明停步,转身催促,“快些,入口被炸了。”
碎石掉落,蒋汐只得退后,赵世明一把将她拉住,小跑至转角,踏入更宽的岔口。
他停下来,像是徘徊不定该向哪条。
蒋汐遥遥回望,涌上的恐惧将心神席卷,“分明暗道里识不出声,陛下......为何会知道入口被炸?”
空气静了些许时候。
蒋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陛下、对这里很熟悉?”
不对。
居室之外火势滔天,贼人怎会作茧自缚,入火厮杀?
莫非——
背着的左手垂下,赵世明转身,扬起嘴角,“时间有限,朕便不跟郡主打哑谜。”
他择了左边的道,“沿着这条道走出去,驸马会在那里接应。”
蒋汐震恐,“竟......是你的计谋。”
赵世明面色平静,“牟宫布局似皇城。朕在襁褓之时,皇爷爷就命人筑此宫殿,以供皇室子弟入北境而居。朕打小便跟兄妹几个来此游玩,对这的地形如数家珍。你应当很清楚,朝野之祸,形以先皇圣旨为因,实是人心贪欲无尽,后者永无杜绝之日。坐守大夙八年以来,朕所受明枪暗箭不计其数。朝中官员、江湖游士、平民百姓,各有所求,包括健康、安稳,或是食色、钱财、功名,甚至朕的位子......和性命。”
蒋汐错愕,愣愣地看着他坦然的目光。
赵世明只专注寻着壁上年久的痕迹。
论及生死、权力,他竟如此泰然,仿佛那些玩弄术势的人和事,对他而言,早就尽在掌握。
这便是大夙的皇帝么。
“他们会死在外面吗?”蒋汐颤着声音问。
“你跟小寒,果真是是一类人。”
赵世明淡笑一声,并不打算回答她,步伐也不曾停下。
“赤诚、热血、有抱负,朕很欣赏。这世间最缺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朕也知道,你们心中有怨。但革变之事从来如此,新制之下必有牺牲、必须敢为人先。朕很幸运,只等了八年,后日大婚,便是收网之时。”
收网。
竟是这样。
蒋汐可以猜到,这场大火是赵世明的自导自演,至于目的——
兴许就是他接下来要说的事。
但蒋汐根本不想听他的高谈阔论。
她只在乎外面那场大火,和可能因此枉死的无辜者。
“那可是人命。”蒋汐皱紧了眉头。
“朕已许他们心中所求。”
赵世明止步,漠然地回看她:“郡主落入民间这么多年,还不懂得何为取舍吗?”
“可命都没了还怎么取舍?”蒋汐激动起来。
“那就算苟延残喘,依旧会死无葬身呢?”
赵世明冷冰冰道,“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的。死刑者以性命换家财,绝境者以生机换清誉,万千末路者孜孜以求。”
他轻声讽笑,“郡主认为荒唐,朕,一国之君,同样深觉荒谬。可这八年来,无数次同样的戏码在朕身边反复上演。大夙明安实乱,权谋沼潭,谁能独善其身?谁又不想河清海晏?权力博弈,自沾上那一刻起,便无所谓失去。”
“陛下费尽心思带我来这里,是为了说这些?”
蒋汐的眸光也变幽深了,“避人耳目,亦或诱敌深入。陛下是不信密卫,还是不信禁卫军?”
“失忆后的齐怀郡主,倒更有了几分南家儿女的血色。”
赵世明声色如常,“朕这个位子,万人仰望,无人可信。”
蒋汐厉声接话:“但只要洞察人心,拿捏所欲,陛下还是会用他们。”
赵世明笑。
就算她看出了自己的用意,就算她读懂了自己的想法,就算她彻底她只是一颗棋子,赵世明都不会心生畏惧。
因为他才是那个最终的掌权之人。
运筹帷幄,算计天下,也得到天下。
真正的上位者是不会惧怕任何一个有能力撕破伪装的威胁。
因为那根本构不成威胁。
权力永远在他手中,他会利用人心、利用贪欲,利用所有人性的弱点,让所有势力相互牵制,纵横博弈,交织成他所需要的规则、王国。
棋盘之上,执弈者才是永远的赢家。
不过,这一切并不影响他对某些出色的棋子表示赞赏。
“南兮郡主比百条问罪前,更持重些了。”
赵世明敲敲石壁,侧着耳,不知在听什么。
随后,他慢慢转身,面色依旧平静:
“朕今夜是想,与你们做一个交易。”
我......们。
蒋汐攥了攥左拳,掌心边缘的散灰还未来得及擦拭。
他竟发现了。
似是确认清楚什么后,赵世明的目光越过蒋汐、往后看去。
“都跟到这里了,总不能一直躲着。朕一国之尊,阁下都不肯给个薄面么?”
扇面清脆合拢的声音响起,李实化面为郑霖,一步一步走上前。
可这伪装对赵世明来说,毫无意义。
“你......是李实?朝阳郡主之子,南兮的哥哥?”
赵世明顿了顿,“还是,郑霖?袁四手下副将?”
蒋汐已经不再感觉惊讶了。
或许这个皇帝知道的,比她以为的还要多得多。
郑霖默了片刻,“本以为那婢女是袁意身边的人,没曾想,谋算最后的,竟然是你。”
“如此,便打开天窗说亮话。皇上见谅,我等浪子周游江湖放荡惯了,不拘礼数。”
郑霖悠开伞,接着道,“世人只知密卫是你心腹,却不晓心腹还分肺、腑。”
“看来,你查到不少。”
赵世明面色平和,“朕原打算七日后动手,但如今计划得提前。由你们来执行。事成后,朕必有重赏。”
他再补充一句,“君无戏言。朕早说过,哪怕罪己,也会给南卫一个交代”
“恕在下直言,一纸诏书载毁誉,结果未免太轻松了。居高位者,又当真看得清下层所愿吗?”
郑霖眼神发冷,“倘使我兄妹未能做到,生死,该由谁作保?”
“世事如赌注,选择由心。但李公子当真觉得,走到如今,她还有退路么?”
赵世明冷静的面色始终瞧不出丝毫情绪,“心中有牵挂,这才是她的软肋。而你大可成为山野闲人,但步步追踪至此,亦因牵绊。”
耳畔的声音更近了,赵世明盘算的时间刚好。
须臾,皇帝拂袖转身,“你二人心里在琢磨什么,朕没兴趣。朕只要大夙清明。该做的事情做完,要自由,还是荣华,朕都依。”
郑霖问,“到底要做什么事?”
赵世明冷静答,“替朕试一个人,和一群军队。”
蒋汐狐疑。
赵世明毫不掩藏:“燕王赵瑾然,还有,那支从阳郡往下,一路至鄢省的无名军队。”
......
赵世明交代完毕,转身离开。
蒋汐注视着他的背影,“连我都能猜出牟宫大火、月夜暗杀是个幌子,陛下就这么肯定那些人不会看出端倪?”
轰隆的震动接续而来,赵世明加快了步子,终止这场对话。
“朕该说郡主妄自菲薄,还是心软良善?”
若有人能猜到是幌子,那便也应该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想到——纵火之人不希望有人站出来,揭穿这个幌子。
而一旦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站出来,其要面对的,就不止是一两场大火那么简单了。
更者,保持缄默的人不一定会畏惧呐喊的后果,还可能是想获得缄默后的报酬。
这森罗万象的天下,就是这般荒诞而戏剧。
所有人都会演,所有人也会默契地不拆穿别人。
除了个别单纯如白纸的人。
但那样的单纯,很快就会被乌黑染尽。
这是必然的事。
郑霖抱紧蒋汐,往外逃。
索然的壁景一幕接一幕,轻功离开的动静淹没在滚滚而下的碎裂声中。
最前方,赵世明的身影越发渺小,终究与漆黑的出口融为一体。
风速挑弄秀发,把蒋汐的思绪拉回现实,铁甲声混着脚步声越发清晰。
密道终究在一阵巨响后落入尘埃,彻底成为废墟。
袁伍寒、袁昶煜等人在外候了多时。
“卑职已将牟宫封锁,救驾来迟,请皇上责罚。”禁卫军跪地请罪。
见到蒋汐的刹那,袁伍寒稍失了神。
袁昶煜向郑霖使了眼色,像是有什么东西落空一般。
传雪手中提着个木匣子,底座边缘沾了血迹。
密卫飒飒落地,叶迹名同众人相似,衣襟面容皆有灼烧之迹。
“歹人决绝,咬舌自尽,火势太猛,带出来的都早被毁了面容。郡主居处烧得只剩......灰烬。”
密卫汇报道。
“那兰允呢!”
蒋汐猛地仰向前,脚下踉跄一步。
袁伍寒眼疾,搀稳她,传雪低了声,将那木匣子呈上,“郡主......节哀。”
这。就是赵世明说的——该来的人会来。
蒋汐狠了眼神,朝身旁人看去,皇帝却只漠然拍拍衣角的灰,目不斜视,“传余螽,燕王。”
语毕,他利落转身,行稳向前,不再回头。
“驸马,郡主安危便交由你了。”
“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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