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太傅

牢狱一排往前,望不到尽头,郗元的余光扫过两侧监牢,内里全关着衣衫褴褛的犯人。幂篱遮蔽视线,她提着裙角,走得缓慢。

狱吏领着她到了一间监牢前,囚室中唯有一人,那日离开廷尉大狱后,郗元认为劝两位兄长,需要逐个击破,公冶晏也赞同。

于是郗元找到廷尉,希望将二人分开关押。

郗临看向郗元,见她身后空空如也,没有公冶晏作伴,他大声道:“妹妹!你....”

“你要气死我不成!”

郗元解释道:“我并非私自前来,子乐在外面等我。”

“我不是说过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难道兄长以为,如果你与次兄死了,我还能坦然和杀害我亲人的人举案齐眉吗?”郗元声声掷地。

郗临哑然。

面对一向固执的长兄,郗元知道,自己的恳求只能让他犹豫,并不能改变他的心意。

“周公尚且恐惧流言,何况太傅。是伊霍,还是王莽,兄长何必这么着急下定论。”

当年成王年幼,周公辅政,管、蔡、霍三叔在外,听闻流言,认为周公将不利于天子,于是起兵造反。成王长大,也怀疑周公,将他流放,后来幡然悔悟,迎回叔父。

忠臣奸臣,不过一顶冠帽,戴在谁头上都可以,盖棺定论,唯等死后。

郗临久久不语,半晌,才问出句:“太傅,会是褚国的伊尹霍光吗?他是会辅佐年幼的天子?还是吞噬皇帝的王莽?”

显然,郗临认为他是后者。

“我不知道。”郗元深叹口气,“这个答案,没有人能知道,只有真到了那一天,才知道。除了太傅自己,无人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兄长心向天子,愿为天子而死,是个不折不扣的忠臣。”

她抬眸,看向郗临,“天下有野心的人很多,有忠心的人却很少,忠心的臣子中,有兄长这般才华的人更少,兄长作为忠臣,更该活下去,忠臣都死了,谁来护卫天子?”

郗临垂眸,郗元这番话,触到了他内心最深处那根弦,细思良久,他抬眸,笃定道:“如果太傅是逆臣,我会杀了他。”

此话一出,郗元松了口气,她知道,长兄已经想通了,还剩次兄,那是一道更难的题。

人到监牢,草席上,郗明躺的随意,全无礼数可言,他一如既往的随性,对待郗元冷漠,甚至懒得抬眸,看一眼面前人。

郗元在他身边坐下,踌躇良久,她依旧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说起,他们兄妹,已经疏远到连话都说不上两句。

“次兄。”

郗明没理她,自顾自说起来。

“我曾求道于山中道观,曾路过一农庄,农庄主淳朴热情,设酒杀鸡款待。我在屋中等待时,忽而感到疲惫,不觉入睡,梦中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梦醒后,黄粱饭未熟。”

郗明尚玄,爱与道士、和尚打交道,时常遁入山中,一消失就是十天半月。

见对方的口吻平和,似乎愿意同自己交谈,郗元趁势问道:“次兄梦见什么了?”

郗明懒洋洋道:“我梦见自己加官进爵,成了大将军,三公之上,位极人臣,举兵灭岐,威望无二。”

郗元笑了,“竟不知次兄志向如此远大,既有如此理想,就该保全性命,以图来日。”

“在我灭岐,威望最高时,皇帝忌惮我,为我扣上了一顶不臣的帽子,我被削去所有尊荣,流放到偏远之地。饥寒交迫之际,我闻到一阵黄米饭的气味,于是从梦中醒来,发现只是大梦一场。”

郗元蹙眉,不解次兄话中意,郗明向来如此,说话不着边际,她接不上次兄的话,只能缄默,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那时候就想,自己一定不能成为别人手中的刀,用完了,便弃若敝屣。”郗明仰首,用感慨的口气道,“谁都不可以。”

郗元似懂非懂,“谁会利用次兄?”

郗明收回扬起的下巴,望着尚困惑的郗元,忽然笑了一下,“梦里是个女人。”

“女人?”郗元也笑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吗?阿兄可要小心。”

“我一直都很小心。”

话题已经偏到九霄云外,郗元却不知该如何挽回,对待这位有所亏欠的次兄,她总是无奈的。

“好了,你应该已经劝完兄长了,而兄长大概,也已经被你劝服,既然如此,我又还能说什么,这件事,我本来就不知情。”

郗明撇撇嘴,“他们若是告诉我,就一定不是这样的结局。”

“次兄如此自信?”

“如果告知我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外有楚王,内有咱们家,公冶氏之内,还有你为内应,何愁大事不成,可惜啊!”郗明的口气惋惜。

郗元沉默了一瞬,“次兄就那么笃定,我会帮咱们家?你不会怀疑我心向公冶家吗?万一,我不是内应,而是内鬼呢。”

“不会。”郗明笃定道。

郗元追问道:“为什么?”

“我了解你。”

郗元笑了,“是吗?”

郗明点头,“那是自然,我已经参透天地,知过去千年,过后千年。”

“那我以后会怎么样?”郗元一时来了兴趣。

郗明想了想,反问道:“你有一个做三公的兄长,你说你会怎么样?”

“我会很开心,我不会让梦里的事情发生。”

郗明笑了,“如果那个皇帝就是你呢?”

这个玩笑显然有些过分,郗元面色一凝,“次兄,这是大不敬。”

郗明脸上依旧挂着懒散的笑意,“这里除了天地,就只有你我,怕什么大不敬,外面的人你争我抢,多不敬的事都做出来了,我只是言语不敬而已。”

郗元站起来,用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口吻道:“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饿醒多难受,既然是噩梦,就早点醒过来吧。”

“妹妹。”郗明唤道。

郗元居高临下,“什么?”

“记住你今天的话,要让我早点从梦里醒来。”

郗元从廷尉狱出来,公冶晏迎上去,“怎么样?”

“已经说通了。”

公冶晏没有细问,焦急道:“刚才府上来人通报,父亲的车驾已经到帝都外六十里,他听说大父病逝,要亲往吊唁,我们快些回去吧。”

郗元惊道:“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几日吗?”

公冶晏摇头,“我也不知。”

两人赶回司徒府,约莫半日之后,太傅前来吊唁,因为是丧事,太傅十分低调,所乘不过一辆轺车,随从也只有十几人。

虽然阵仗已经十分低调,但郗元还是认出,为太傅开道的是天子亲军,精锐虎贲,这是先帝赏赐辅臣的殊荣。

文帝崩时,太子尚才及冠,威望尚且不足,文帝于是托太傅、太尉、司徒、司空四老臣以国政,命其辅佐先帝。

太尉自尽,司空以忧猝,司徒被安置在高位,远离权力中心,唯有太傅,因为对褚国的战争,暂时逃过一劫。

曾经,四位辅臣都受到先帝同样的赏赐,但现在,还在使用这殊荣的,唯有太傅一人。

三叔亲率子弟亲自出门迎接,太傅入内后,郑重肃拜司徒灵位,扶着棺材,一番真切缅怀,惹得郗氏众人纷纷落泪。

拜祭过司徒,太傅又亲执丧主手,温言安慰,又一一勉励郗氏后辈,作为同朝共事的同僚,郗氏的姻亲,他的举措挑不出一丝错处。

三叔见太傅对郗氏一如既往,准备开口求情,太傅抢先哭诉道:“天子年幼,外界多少流言,说我独揽大权,将不利于陛下,司徒在时,还有人懂我赤诚之心,而今司徒去了,谁人能解?”

一番话,将三叔求情的话全堵在咽喉。

郗元低头,隐入人群,太傅安慰至她面前,她也只是垂泪不语,做伤心失语状。

她很清楚,太傅归来,帝都的风雨,才开始夹杂血腥。

果不其然,太傅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借楚王案,肃清异己,受楚王案牵连,不少官员下狱,有老臣,也有重臣,一时间,帝都人人自危。

郗氏众人也胆战心惊,二叔母不知二叔已经认罪,还带着从弟,前来找郗元说情。

“伯黎,你是我与你二叔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你二叔出事,你千万不能置之不理。你是太傅的儿妇,你的话,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二叔母的字字句句,针般刺入郗元心头,细密的血珠渗出,她感到阵难耐的心痛。

褚国盛行薄葬,死后即殡,停灵十数日便葬,棺椁不饰文章,陪葬不用金银。

司徒除饭含以珠玉外,其余均从简,时人视死如生,饭含,充实亡者之口,不使其受饥饿困扰。

司徒生前就为自己选好了陵墓,在寿阳山下,文帝常陵之侧,此去不过百里。褚国数代先君均按昭穆葬于此山附近。

出殡当日,天子亲自扶棺送葬,文武百官跟从,司徒的亲属、弟子门生、曾经的幕僚、受过恩惠的百姓,纷纷赶来相送,送葬队伍长达数里。

鼓吹开道,一面书有‘褚故司徒郗某之柩’的铭旌缓缓升起,玄衣朱裳的方相氏傩舞在前,棺椁在后。

送葬队伍缓慢有序的朝着墓穴方向出发,一路上,挽歌此起彼伏,诉说送葬人心中悲伤与对亡者的怀念。

褚国薄葬,故而也不守丧,丧毕则服除,子弟各归本职。葬完太傅,丧事便结束,叔父们要回州郡继续履职,郗元则回太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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