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元不让,甲士们纵有利刃,却不敢近她半分,只能垂首不前。
宁崇眼珠子一转,知道公冶晏是有意纵容郗元为难他,不死心道“二公子让我如何向子敏交代?”
公冶晏面无表情,“我说了,随明兄不必在意我,国法为尊。”
宁崇脸颊一阵抽搐,极力掩盖内心的愤怒,“二公子,楚王伏诛后,真相自然会大白,届时公子自行向太傅解释吧。公子,夫人,告辞!”
宁崇拂袖而去,郗元的手臂无力垂下,手中长剑应声落地,整个人也仿佛被抽去了全身力气,她踉跄几步,扶住一旁的柱子勉强站立。
方才两人对话,郗元全听在耳中。
危机只是暂时解除罢了。
公冶晏上前,捡起剑,收回鞘中,单手搀住郗元。
“宁崇仗着父亲与兄长信任,恃宠放旷,居然欺辱到我头上了。若非兄长告知,我还不知他居然抓了叔父与两位兄长。”
郗元垂眸,她听闻宁崇称呼他女公子,便猜到她并不知道认识自己,以退为进,诱使宁崇失礼轻慢她。
夫妻一体,轻慢郗元便等于侮辱公冶晏,众人面前,公冶晏势必要维护自己作为太傅之子的尊严,让人知道究竟孰上孰下。
见兵甲离开,被吓得躲在各处角落的家人婢仆才敢出来,打水的打水,扑火的扑火。
郗元与公冶晏二人立在庭中,彼此无言,同望眼前漫天大火。
幸而书房是一栋单独的小楼,今夜也无风,火势没有蔓延至他处,很快就被控制住。只是太尉藏书数千,一朝灰飞烟灭。
月亮拨开乌云,洒下凄清的光芒,郗元摘下头上充作幂篱的衣物,看向身旁的衣物的主人,一阵迷惘涌上心头。
她欲开口打破二人间尴尬的氛围,却不知该同公冶晏说些什么,再回想起自己所见祖父与楚王密谋书信,更觉心虚。
想起太傅对于异己的手段,被夷三族的大将军等人......
郗元瞳孔骤缩,剧烈的恐惧下,她双腿不由发软,几步踉跄,险些栽倒庭下,幸而公冶晏及时拉住了她,“小心。”
郗元扶着公冶晏的手臂,稳了稳身形,“....”
手腕很快被人遏住,郗元往后退,却撞上公冶晏另一条臂膀,他一手环住她的腰,伸出另一只手遏住郗元的手腕。
郗元见公冶晏眸光渐深,他一向心思深沉,怕他多想,郗元道:
“夫君弄疼妾了。”
公冶晏并未松手,他抓她手腕的时候,已经刻意避过了伤口。
他转过身,与郗元相对而立,伸手捏住郗元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的眼睛。
公冶晏的眸子漆黑,如一汪不见底的深潭,他心思深沉,喜怒很少形于色,郗元很难通过他的表情来判断他的内心。
“为什么放火?”
郗元松散的眸光为之一凝,故作不知道:“夫君在说什么?”
公冶晏耐着性子问道;“我是说,你今天为什么放火烧书房?”
“书房起火与妾何干,方才妾为祖父点灯,骤然听闻外间喧嚣,出门察看,妾还以为是宁中郎放的火呢!”
“何来查案者烧毁罪证的理由?”
郗元望着公冶晏的眼睛,镇定道:
“我若是宁中郎,真的想除掉什么人,却找不到证据,我也会一把火烧了书房,伪装成胆怯烧毁罪证,然后以此疑点做借口,将人抓回廷尉严刑拷打,逼迫认罪。”
公冶晏凝视郗元的眼睛,知道她不会对自己说实话,“你随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对她说?什么话?
公冶晏并非愚人,自然不会为她三言两语挑拨,质疑对太傅忠心耿耿的宁崇,只是迫于维护面子,才会帮郗元暂时应付宁崇。
郗元一时猜不到公冶晏会同她说什么,紧张了起来。
她跟着公冶晏,二人回到她未出嫁时住的西院,当时兵甲闯入院中,不知祸福,郗元让前堂的婢仆们各自躲避,又让郗恂通知内眷集中在西院,紧闭门窗,让管家带着家兵守在西院外。
甲兵既退,郗元命管家撤去家兵,“你去清点府内人员情况,伤者请大夫医治,亡者埋葬给予其家人抚恤。”
一青年女子从西院中走出,怀抱一个垂髫幼童。郗恂跟在丁姬身后,一看到郗元,便朝她跑了过来,抱住她的腰,余惊未定道:
“阿姊。”
郗恂埋首长姊怀中,呜呜哭出声,他毕竟只有八岁,年纪尚小,家中出了如此大事,他难免被吓到。
母亲生下郗恂后不久便离世,小弟由次兄和自己抚养长大,郗元眼中难得露出柔光,安慰弟弟道:
“好了,不哭了,有阿姊在。”
郗恂依旧哭,公冶晏摸了摸他的头,“不哭了,还有姊夫呢,男儿有泪不轻弹。”
安抚过郗恂,郗元屈膝,对丁姬道:“庶母受惊了。”
丁姬是郗元父亲的姬妾,母亲亡故后所纳,国朝以孝治天下,对于拒绝改嫁,自愿留在家中侍奉祖父的庶母丁姬,郗元兄妹以礼侍之。
公冶晏也随郗元,向丁姬行礼,“庶母!”
丁姬点头回礼,“女君,不知家中发生了何事?怎有兵甲闯入?大公子、二公子至今未归,女君派人去问了吗?”
“庶母,两位兄长在廷尉府,我稍后再向庶母解释。大父那边不能无人照料,还请庶母帮忙照看。”
听闻府中两位成年男丁尽入了廷尉府,丁姬吓得大惊失色,但见郗元神情坚定,她身后还有公冶晏,一颗悬着的心才微微定下。
“公子们不在,府中事自然全由女君做主,女君放心,妾会尽心照料大人。”
有丁姬照料司徒,郗元和公冶晏进入屋中,她屏退屋外婢仆,“你们都不许进来!”
屋内只剩下两人,公冶晏自寻了近窗的矮榻端正跪坐,郗元见状,也敛裾坐到了他对面。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公冶晏开口道:“父亲已经击败楚王主力了,楚王被俘,不日,父亲就会返回帝都。”
郗元绝望闭眼。
公冶晏伸手从怀中掏出两份丝帛。
“司徒给楚王的回信,被我截获。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夫人!”
郗元如遭雷击,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心向褚国与天子的祖父,冒着夷三族的风险,参与了楚王密谋。
公冶晏伸手,展开其中一份,“这份名单,是楚王幕僚带出的名单。”
洁白的丝帛上写满朝中公卿的名字,在瞥见丝帛上祖父与叔父的名字时,脑海中最后一根弦嗡然断开,她猛的抓住面前人的衣袖,用颤抖的声音道:“夫君!”
郗元自知她与公冶晏夫妻感情有限,为联姻成婚,各怀异梦,也无子嗣。
她没有选择,依律行事,夷三族,她只能选择走公冶晏给她的另一条路。
公冶晏伸出另一手,覆在郗元手背,认真凝视她的眼眸,“我可以将书信还给你,司徒府也无人参与此事,你全家不会遭到一点伤害。”
郗元望着公冶晏漆黑双眸,司徒参与楚王密谋,要的是公冶氏满门性命,公冶晏不是色迷心窍的昏庸之徒,郗元也不信他会如此轻而易举就放过企图诛灭他全族的敌人。
有舍有得,他要得的绝不会比舍的少。
可眼下,不管公冶晏要什么,郗元都只能给。
“但...”
郗元的心惊跳一下,公冶晏终于要说到他想得的东西,“你不能离开我,你要留在太傅府,做我的夫人,一生一世。”
“仅此而已?”郗元追问道。
“是!”公冶晏说的云淡风轻,“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做我公冶晏的夫人。”
这个条件,郗元只觉荒诞,“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三年前,夫人及笄之时,家中为夫人举办宴会,晏也在受邀之列,对夫人一见倾心。”公冶晏直视郗元双眼,仿佛他心拳拳,不畏质疑。
“后来我百般探听,才知道夫人是司徒女孙,只是夫人德才兼备,入宫与天子做嫔,非晏所能匹配。得知夫人出宫,晏立刻求父亲登门,求娶夫人。”
公冶晏漆黑的眸子深沉若黑夜,嘴上分明说着情意缠绵的话,眼里却是波澜不惊一片死寂,让郗元看不清他心中所谋。
她的及笄宴,可没邀请过公冶晏。
母亲为她举办及笄宴,意在相看夫婿,每一位受邀宾客,母亲都拿给她一一过目。
太傅府受邀的唯有太傅长子公冶聪,他刚及弱冠,与郗元恰好相配。长子长孙,郗元嫁过去,必是掌家冢妇,地位崇高。
公冶晏与她年纪相仿,彼时不过十六七,尚未及冠,算不得成人,并不在郗府邀请之列。
他分明在说谎,可郗元想不通其中缘由,公冶晏分明是得势一方,却还要煞费苦心编织出如此温情脉脉的谎言来欺骗她。
一阵莫名的恐惧袭来,郗元只觉呼吸一滞,她想都没想,径直伸手去夺公冶晏手中丝帛,公冶晏没想到郗元会夺帛,下意识将丝帛往回收。
丝帛一角飘起,露出无字的洁白。
郗元瞳孔一阵紧缩,“你骗我!这名单也是假的。”
公冶晏见自己被识破,脸色略一变,旋即恢复镇定,眸光冰冷如锋。
“有没有都不重要,起码现在我知道了,书房是谁烧的,以及,司徒究竟有没有接到楚王的信。司徒接到楚王的书信,却不告知父亲,他有没有回信,我也知道了。”
郗元冷笑,她按捺下心中被欺骗愚弄的愤怒,“你应该也不知道这件事吧,和我一样,被隐瞒。”
公冶晏冷冷道:“你不需要管。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为什么?”郗元着实不解。
公冶晏望着郗元,不耐烦道:“理由我已经说过了,不想再说第二遍。”
郗元蹙眉,她不知道公冶晏为什么要帮自己,大费周章欺瞒父兄去救一个敌人,所图究竟是什么。
想不明白,也别无所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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