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吕亦手腕一翻将玉佩收回衣领,笑道,“这神像的玉佩雕得倒是精细。”

万柳先生提着灯笼又近半步,烛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晃的影,“龙虎相斗最是常见。不过……”他话锋一转,“公子那块似乎是墨玉?蛟龙含珠的样式倒是少见。”

“先生好眼力。”吕亦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家传的旧物,不值什么。”

“老朽姓薛,在此讲经为生。”万柳先生提着的灯笼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晃动,惊起几只夜蛾。他袖口沾着的朱砂粉,在光下像未干的血迹。

“在下吕亦,从荆州来。”他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将玉佩彻底掩入领口,“本是要去济南府投奔远房表亲的。”

“这峄山偏僻,公子有缘而来才找得到我们少有人知的小路。”几只飞蛾绕着万柳先生手中光影打着转。

“不过是跟着婆婆走罢了。”吕亦望向正在上香的婆婆,“途中遇见这位婆婆独行,听说同路,便结伴而行。”

夜风掠过祠堂前的古柏,发出沙沙轻响。婆婆上完香,正小心地将剩下的香束用红布包好。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衬得山间夜色更静。

吕亦目光扫过院角的石磨,上面还残留着未碾完的麦粒,“先生在此讲经多久了?”

“算来已有七个寒暑。”万柳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灯笼的光映在他洗得发白的衣襟上,“山间清苦,倒也自在。”

夜风掠过院中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衬得这山间小院愈发静谧。

“方才讲‘上善若水’不知小友可有何感悟?” 万柳先生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吕亦。

吕亦望着神像那对龙虎佩,“晚辈愚见,水总往低处去,遇方则方,遇圆则圆。汇入江河不争先后,润泽草木不言功劳。”

灯笼映照出两人的影子无限地长。薛万柳忽然捋须而笑,“你这般说‘不懂’,倒似山涧说自己‘不深’。”

“老朽酿了几坛杏花雪,专候有缘人。” 薛万柳从墙角提起盏油灯,却顺手抄起把短锄,“随我来。”

吕原以为要去地窖,不料老人径直往山下林间走去。月光忽被云翳吞没,灯笼的光在密林里缩成颤巍巍的一团,照见薛万柳衣摆沾着的朱砂,像极了夜黑风高时性命钱财都不妙的氛围。

“要不改日……”吕亦尝试打破沉静的氛围,还没说完薛万柳就打断了他的话。

“再放酒就酸了,今日最好。” 薛万柳执拗地提着灯,枯枝在他脚下发出脆响。又行数十步,月光忽然倾泻而下,照见一株老杏树,树下歪着个茅草搭的凉亭。

老人蹲在树根处挖土,锄头碰着陶坛发出瓮声。起出两坛酒时,坛身还沾着冰凉的夜露。

“尝尝。”薛万柳拍开泥封,顿时有清冽的香气漫出——初闻是杏花,细嗅却带些山梨的甜。吕亦仰脖饮了一口,先是微苦,继而舌底泛起甘甜,最后喉间竟留着雪水般的清润。

“好酒!”吕亦忍不住又饮,“初苦后甘,倒像……”

“像人生百味,”薛万柳接话,月光照着他掌心的老茧,“头年的杏被冰雹砸了,却反倒酿出这般滋味。”

酒过三巡,坛底已现。吕亦借着酒劲问出心中疑惑,“这昭王……究竟是哪位明君?”

薛万柳蘸着酒液在石桌上写下一个“昭”字,水痕映着月光,“天理昭昭的昭。”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混着林间夜枭的啼鸣,“当年他力主减赋……修筑河堤……”

吕亦眼前的字迹开始浮动,那些关于仁政的故事化作零碎片段——开仓放粮的场面与边境战火重叠,减赋的诏书在记忆里碎成飞灰。杏花酒的后劲涌上来,石桌忽然倾斜,他慌忙撑住,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语句,“……后来被……”薛万柳的尾音消散在风里。

吕亦感到有人给自己披了件外衫,而后彻底坠入漆黑梦境眠乡。

梦境如雾,恍惚间有个温软怀抱拥着他。远处校场上,十名披甲武士正挽弓搭箭。其中一人箭出如虹,每支都深深没入靶心,三个仆役合力才拔出那些箭,夯土靶子竟被带得摇晃。

那人忽然卸甲走来,玄铁护心镜下露出半截玄色衣角。他在丈外跪下时,吕亦看清他腰间悬着的‘万’字令牌。

一位红袍男子不知何时出现,掌心带着朱砂墨香气。他抚过吕亦发顶的力度,让梦中人都感到沉甸甸的压迫。校场忽然飘起雪,所有声音都被呼啸寒风吞没。

漫天的梨花瓣像春雪般簌簌落下。有个穿玄色襦裙的小女孩,手持开满白花的梨枝,在花雨中灵动地穿梭。她回头朝他笑时,发梢沾着的花瓣纷纷扬扬飘散。

吕亦追着她的身影,在梨树林间奔跑。脚下的青草柔软如毯,带着晨露的湿润。明明始终差着三五步距离,心头却涌起说不出的欢愉,连呼吸都带着清甜的梨花香。

时光仿佛被花蜜黏住了。他仰头望见一片花瓣正缓缓飘落,像被无形的手托着,迟迟不肯坠地。当那片梨花终于贴上他脸颊的刹那,整个梦境突然开始褪色——梨树林、小女孩、甚至花瓣触碰的微凉感,都在抽离的视线里碎成光点。

檀香缭绕的学舍里,三位紫袍先生正在讲解《春秋》。吕亦跪坐在蒲团上,竹简的墨香混着窗外的桂花香,催得人昏昏欲睡。正当眼皮要合上时,后脑突然被纸团击中——转头看见个眉间有痣的少年在偷笑。

“啪!”回掷的纸团在半空被先生截住。戒尺敲在案几上的脆响惊飞檐下麻雀,“昭,站着听。” 罚抄的竹简堆在案头,墨汁晕开了委屈。

场景忽转。那顽劣少年正怂恿同窗往先生的鹿皮靴里塞蟋蟀。吕亦急忙阻拦,却被反手塞进满把乱跳的活物。

“周太师!”少年突然变脸高呼,“昭要往您靴里放虫豸!”

老学士的银须气得发抖,吕亦捧着蟋蟀百口莫辩,只得听话抄着《礼记》。

笔尖在竹简上沙沙游走时,周太师的皂靴突然出现在余光里。老人银须微颤,“七皇子方才坦白……那些虫豸原是四皇子……”道歉的话语像隔着一层纱。

吕亦的笔锋未停,案头的灯盏突然爆了个灯花,他才惊觉窗外已是夜色。

“仁者未必仁。”雄厚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衫先生,指尖点着他刚抄的《礼记》,“你看这‘礼’也不过是强者定的规矩。”

吕亦望着远方天空的星辰,“可争夺时的哀鸣……实在刺耳。” 话音未落,案上灯焰“啪”地熄灭,最后的光亮里,他瞥见了先生眼中语重心长地关切。

忽然置身于人声鼎沸的街市。蒸笼掀开的白雾里,包子的肉香混着炊饼的芝麻味扑面而来。有个挑担老汉吆喝着“澄沙团子——”,尾音拖得老长,惊飞了糖塑摊顶的麻雀。

吕亦在纸风车摊前挪不动步。那些转动的彩轮映着阳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直到卖蟋蟀的竹笼咔哒作响,他才突然惊醒——乳母的藕荷色裙角早被人群淹没了。

桥头张望时,有匹青骢马驮着粮袋经过,扬起的灰尘迷了眼。他揉着眼睛向挑杏干的贩子问路,那人指着远处飘扬的“开封府”牙旗,“小官人顺着这卖胭脂的香气走,过三个香料铺子……”

府尹的绿呢官轿停在朱漆大门前请她上车时,吕亦还攥着个不知何时买的糖人。那糖做的小人缺了条胳膊,正慢慢融化在他手心里。

书翻了一页,闭眼再睁眼,更漏敲过三更时,自己胃里突然响起一声咕噜。因为害怕麻烦便蹑手蹑脚溜到御膳房,正撞见个扎双鬟的小宫女在偷吃蒸饼。灶台边的烛光给她鼻尖镀了层油汗,像颗沾露的李子。

“殿下也饿呀?” 她掰开蒸饼的动作带着灶台特有的麻利,分来的半块还冒着热气,“奴婢给您露一手。”

生铁锅在灶上‘滋啦’一响,打散的蛋液在猪油里膨成金黄的云朵。小宫女腕上的银镯随翻炒动作叮当响,和着远处打更的梆子声。他们就着粗陶碗里的茉莉香片,平常的蒸饼竟吃出珍馐的滋味。

“奴在双日夜值,您饿了尽管来。” 她眨眨眼,把剩下的蛋碎拨进他碗里。

炒蛋的香气仿佛还在唇齿间,吕亦不自觉地翻了个身。手肘磕在硬物上的疼痛让他猛然睁眼——晨光刺目,自己竟趴在草亭的石桌上。酒坛压着的字条被露水浸软了边角,【磨面去也,君且自便】

宿醉的脑袋像灌了铅,他踉跄着回到无名庙。院内人影幢幢,他以为是香客,正要绕道,忽闻熟悉嗓音——

“吕公子!”王炽从柏树下快步走来,靴上沾满晨露。

“姑母得知让您独自赴泗水,好一顿训斥。” 他苦笑着指向门口的马车,“这就送您过去,路上还能补个觉。”

没几日就到了,泗水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坐落在此的韩府规制远超吕亦想象。马车穿过三重门洞后,眼前豁然展开的殿宇竟用上了皇家才许的歇山顶。王炽指着飞檐下的铁马说,“这是韩相府致仕时,太后特赐的。”

穿过一道丈余高的水磨砖影壁,巷道突然逼仄起来。两侧青砖墙头探出荆棘枝丫,投下的阴影将一行人吞没。当第五道门‘吱呀’打开时,吕亦忽然听见水声——竟是引了活水在府中造出曲涧,碧波上跨着座汉白玉小桥。

“姑母在听涛阁。” 王炽示意他看远处临水的二层小楼。吕亦这才发现,方才走过的重重院落,不过是这府邸的冰山一角。尹妤那处宅院若放在此处,怕也相形见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春水摇摇晃

狩心游戏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如何饲养恶毒炮灰

朕真的不会开机甲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昭玉
连载中梅语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