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夜不算太深,台上的烛火燃了半指不到,左右两盏也足以将一进的堂室照亮。
高台上供奉的是傩面敬神,凶神恶煞的圣容即使是神也让人望而生惧。
堂室没有多余的布置,却有一人跪地坐之,伏于低矮的案上低眉执笔。
空中是烛油的腥糜,层叠的犹如小山高似的经文至于身旁,不细看,还以为依偎着碧人。
他执笔落墨,一笔一画与拓印一般无二,细水流长而又心外无物。
他这般写了多久祝余就看了多久,还没等到他受不住她就要先疯了。
怎么会有人写三个时辰字不带累的?她眼睛都要看瞎了!
她猛地闭上眼照顾干涩的眼睛,已经寅时,别说天有多晚,这下都快天亮了……
瞄了眼已经熟睡过去的看守,祝余又挪开几片土瓦,纵身一跳轻盈地落在了案桌上。
“你还真要写一夜啊。”
赫然笼下的的身影带着夜的微凉一并扑面而来,悬在半空的笔尖落下浓墨沾染宣纸,慢慢晕开如他眼里的欢愉。
“祝——”
“嘘!小心被外面人听到动静。”
她下了案桌,吹去宣纸上被自己踩了一角的灰土,看着那一沓经文有些幸灾乐祸。
“现在知道贞祭娘是干嘛了的吧?后悔嘛?”
自她出现那刻,雨师妾的目光便停留在她身上,见她笑也不自觉笑了起来,手上放下了笔将砚台拿远了些。
“不后悔,这抄抄经文还算容易,可要跪五日祝姑娘你的腿定会是受伤的。”
他袒护的理所当然,瞬间让祝余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左右瞟着眼,清了清嗓子想着换个话题。
“对了,傩面敬神,你可知他的故事?”
她指的便是那尊神像,雨师妾摇摇头。
“相传禅西山是傩面敬神死后化身,夯氏族人也都由他身体每个部位所化,他们世代守护禅西山从未踏出过这里一步。”
因为生活的过于隐秘,世上人几乎甚少知道关于禅西山的事,就算是无意路过,因之是僻壤之地也只会当是个小村小寨罢了。
但傩戏并不算少见,祭神跳鬼、驱瘟避疫,贞祭娘更是傩戏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斋戒五日拜请天宫,洗涤魂魄护法昌在。
看似和民间驱邪求福的祭祀差不多,但不同的是,禅西山的傩戏可不仅是驱邪这么简单。
“这禅西山可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你少与其他人接触。”
她的话说一半藏一半,本只想给他提个醒,结果正眼看去,只见他眉眼弯弯仿佛能看见身后疯狂摇晃的小狗尾巴,瞬间让她额角挂出三条黑线。
这家伙根本就没在听吧!
但扼腕片刻,她目光微转看着他若有所思。
雨师妾听着她讲话,从灵动的眉眼到一翕一合的薄唇……
和她分开的这半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恍神之际,眼中人影猛然跳离视线,凉意猝不及防地漫上心脏,下颌被掐的有些发疼。
他顺从地偏仰着头,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楚楚可怜之意。
祝余盯着他脸上那道伤,虽是好了些但结出的西痂还是肉眼可见的。
“不要看……”
“不要看我的脸。”
他慌乱避开的视线满是难堪之意,即便是这样他依然没有拍开她的手。
“我看了又如何?”
她轻佻地戏弄让雨师妾把脸转得更偏了,甚至挪动了身子恨不得把头转过去不让她看见。
祝余嗤笑一声,一手将药白玉涂抹在了痂上。
“这是我让小叔找来的药白玉,这种天地灵玉最是能修容祛疤,你头再转过去点可就只能涂到耳朵上了。”
她话音还未落,他就已经将身子正了过来,又气又恼反而给自己红了耳尖。
四下幽静,而她擦药认真,两人一时皆无言,雨师妾余光用瞥得她一隅,在快被她发现时又眨眼躲避。
他总希望身边能静些,静到只听见一人声音便可,但现在他又不希望太静了,若被她听去他震耳发聩的心跳定会以为是苍穹降下的雷音吧。
眼下般般好,唯独脸上的玉硌得慌。
“祝姑娘是不喜欢那位左君公子嘛?”
祝余手未停,是猜到他会问一般并不觉得奇怪。
“谈不上喜欢,若他不是我小叔,我也不会认识他,但也不讨厌,虽然他是挺讨人厌的。”
听了她的回答,雨师妾心中燃起犹如背叛般的妒意,秀气的柳叶眉有些愠怒之色,滔滔不绝的委屈如排山倒海而来。
“可他让你不高兴了,这样的人就该避而远之讨厌才对。”
“你不能原谅他,也不要喜欢他更不要与他说话,对视也不要,哪怕一个眼神一个念头都不要与他有关,最后让他永远不要出现在眼前。”
“你若有所忌惮,就让我来帮你……”让他消失。
他的语气渐沉,就连身边的气压也因他颓然色变的面容变得静止不动。
他悄然攀上她的手腕,指腹无意识地摩挲像是蛇信子的危诱。
祝余沉默着,丝毫不怯惧他直勾勾的眼神,反而觉得有些兴奋。
他这是在威胁她嘛?
若是她不同意,他会不会把自己也杀了?
“可你之前也让我不高兴了,那我是不是也要讨厌你?”
她轻飘飘地开口,一句话却让雨师妾立马慌了神。
“不……不是的!”
“不是,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
“不要生我的气,不要……讨厌我。”
他的底气被抽干了去,整个人如惊弓之鸟连说话都是期期艾艾带着颤音。
看着他白了一层的脸,祝余眯起眼反复打量,逗得美人泪眼婆娑甚是满意~
她捧起他花容失色的脸,解释道:“在我离家时,若不是他我也撑不过那个冬日,这个人情我得还。”
雨师妾依旧丧着脸,在他耳中这番话听来无非是在帮那人说话罢了刺耳的很。
“某人不是说我的气息很好闻嘛?今日的倒是不好闻了?”
雨师妾一愣,错开眼别扭地小声道:“……好闻的。”
这干巴巴的小性子让祝余忍不住笑,见之的雨师妾只觉得脸更热了。
“又再戏弄我……”
他羞赧地小声埋怨,可又如何能抵挡这能要了他命的气息,抓着她的手将脸贴得更近了些。
“可蛇本是没有嗅觉的,光是如此也只是浅尝辄止。”
他挑眸盯着她,薄唇贴着手心说话,带着低喘的嗓音犹如扫弦的重片拨起颤栗。
他还在嗅着,可却一寸寸沿着手心到了手臂沿上,隔着袖衣她依然能感知到其上的炽热,以及,他眼中**裸的绯意。
“祝姑娘……”
干涩的喉咙让他的声音变了调,水汪汪的眼眸盛满一池春水。
没有得到应许这让他有些焦虑,而每一次呼吸都如毒液浸入肺腑,而与她对视的无数间隙更是如尖针扎入心脏,反复拉扯让他几欲窒息。
祝余慢慢倾身向他靠近,快要被她的气息淹没这让他彻底无法呼吸,手下意识揽过她的腰间他配合着闭眼低下头去……
“祖宗,你脸上有脏东西。”
“……”
幻想中的欢愉并没有到来,反而是她上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好了,没了。”
祝余刚想退回去,可腰间的一拦却让她眼泛疑惑。
“你莫不是以为我要亲你?”
“……不是,嘛?”他颇为失望道。
以为自己刚哄好了人,结果这下倒是直接要哭了似的瞬间红了眼眶。
顿时,祝余心中警铃大震。
看来还是得尽快给这祖宗找个疏解对象才行啊!
折腾一夜没睡,祝余顶着眼下的乌青聚在了早桌旁,差点没将荼蘼子吓一大跳。
“呀!你这是和谁打架了?”
“没有,就是昨晚没睡好……”她讪讪地解释着,不忘低着脑袋躲了些去。
看到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祝仞眼一横猛地拍下了木筷。
“昨夜是去偷见他了?”
“如此挂心于他,难不成你与他已有夫妻之实?”
场面一度顿住,以荼蘼子被惊得差点喷茶而表达了祝余眼中的无语。
“祝仞你脑子有毛病吧?”
“咳咳咳咳咳!”
“没有更好。”
祝仞淡淡瞥了她一眼,似是松了口气般又重拿起了木筷。
荼蘼子再一次被这家人说话的坦率吓到,这话是她能听的嘛?
早膳用的并不愉快,死撑着过来无非就不想让他们误会,现在好了,凳子还没坐热呢连裤子也一块儿丢了。
祝余脑袋一沉,干脆趴在桌上放放神。
“食在晨,先将早膳吃了。”
“这五日也不许再去见他。”
“还有罚抄的经文必须一字不落……”
听着他不容拒绝的语气,祝余只觉得脑袋一大,只好端坐起身子急忙岔开话题。
“小叔,你来这儿到底是来干嘛的,如不是有十分棘手的事也不会想到拉上你亲外甥女陪葬吧?”
别以为她不知道禅西山的规矩,若只是跪五日抄抄经她会这么抗拒?
这贞祭娘有祈祀的先拜之意,若祭祀失败便会认为是贞祭娘的失职,没有恪尽职守虔心祷告,那便会成为祭品被永远留下。
她不明白小小的禅西山与祝家有何缘故,但却明白祝仞将她卖了的事实。
“自不是来参加什么傩祭的,而是找人,或者说,找个鬼。”
他抿了口清茶,语气带着清冷,与这满是露气的晨间倒是有几分相似。
祝仞也不打算隐瞒,至于最初要她做贞祭娘夜只是想借个幌子好办事罢了,这狗屁傩祭失败与否都与她毫无关系,人他自然也是要完好无损地带走的,若有人阻拦,那便将这碍眼的山灭了便是。
可现在看来,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找鬼?什么鬼?”
这下祝余倒是有了精神,可从未听说禅西山闹鬼的,这儿可是出了名的灵地。
“这就与你无关了,这五日老老实实待着。”
“呵呵放心,就算你只剩一口气我也不会动半点力气的。”
话说完,早膳也用得差不多了,祝仞起身欲离开,却在玄关处停了下来。
“绿叶菜,你随我过来。”
“……”
荼蘼子心一疑,可对视的那双眼睛又在告诉她,他叫的似乎是……自己?
祝余凑耳过去小声嘀咕道:“忘说了,我小叔‘名盲’,记一个人名得要大半年呢!”
所以,他只挑记得住的念,就好比荼蘼子的一身绿。
“我?山君大人有何吩咐?”
荼蘼子有些半推半就,尽管眼前人是有着仙风道骨的左仙山君,她也很难接受自己被叫做绿叶菜。
“我见你佩戴的是青云山的宗牌,想必也是山中弟子,这番我正需一人,你若愿协助,我必当重谢。”
“山君客气了,能尽绵薄之力是晚辈应该的,还有,晚辈有名字,名叫荼、蘼、子。”
最后的名字她念得字正腔圆,虽多少有些不情愿,但能在左仙山君身边历练番也不枉此行!
两人结伴而行,驿站便只剩祝余一人,眼看天还早着,她赶紧钻进被里补个觉。
许是一宿太累,她睡得格外的沉。
即使屋外天光大亮,但室内依旧昏暗的无白日般,她侧躺着,全然不知一道黑影矗立塌边。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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