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任务，得有任务报酬吧？我们是雇佣关系。”厉狮纶说，“以前你叫我做事，砍柴、晾衣服，跟隔壁婆婆借瓶酱油，都有‘报酬’。”
“只要我做得到，以及，只要你做得到。”
“好，现在向您汇报调查结果。大致是四个板块，体力训练、动作训练、药物适应、优胜劣汰。”厉狮纶哥俩好地把手肘架人肩上，“汇报完毕，剩下的，比如药物成分，你可以找芙塞缇帮助你。”
“不需要调查？”
“已深入敌营并幸运地成为人证。”
“你承认你是——”
“我从未隐瞒。”
他推开方寒山，转身翻上大床，背过身去装睡。
这个人好死不死，偏躺正中，方寒山左右目测了十秒钟，选择一边躺上去。
感受到后背的挤压，他闭上眼，隐而不发：“要睡，就好好睡。”
厉狮纶象征性地往外挪了几公分。
落地玻璃隔绝了市中心的喧嚣，屋里寂静可闻针落，沉沉的呼吸声在胸腔里鸣动。
厉狮纶忽然： “哥——”
“叫名字。”
他顿了顿，说：“那时候和你分开后，我不是不想去找你。”
熟悉的问题，方寒山予以老答案，配合做戏：“是厄舍府的人刻意分开我们，不要为这件事自责。”
“我被他们带进孤儿院和训练场，一直待到去乌科院学习的年龄。”厉狮纶说，“他们说了一箩筐鬼话，什么只要好好训练，测试达标，就能见到你。这种承诺说多了我也不信了，他们就给我看你的训练录像，说你也在关注着我。然后开始给我打针、通电流。有时训练有成果，可就是不记得自己是谁。”
方寒山心下一紧。
诺森在什么地方录的视频？一样是训练，两人却没有在同一个场所。而是通过互放录像，让孤儿们自愿接受训练。
那极可能，是厄舍府培养精兵的惯用手段了。
“不过，付出还是有回报。训练三年，我打败所有同批的人——他们大部分不适应药剂，我适应了，进入编队。但特训没有结束，只是我成了教官。训练孤儿，做盖亚公司实验研究的助手。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他们都说我幸运。”
“你杀过人吗？”方寒山忽然问。
厉狮纶迟疑了几秒，说：“也许我没有。可有些孩子在某一次训练过后便死去了，和我杀了人有什么区别。”
方寒山抿了抿唇：“他们……怎么死的？”
“药物致使他们器官衰竭，所以逐步替换机械义体。全身上下只剩心脏。心脏与芯片互相供应能量，芯片运转过快，心脏就衰竭了。”
“也就是说，如果你的身体不适应药剂，也会……”
厉狮纶没有回答。
狂风突入，霓虹光撞开飘帘，掠过方寒山手背上凸起的骨骼和血管——他揪紧了脑袋下的枕头，很用力很用力。
他见过那些死去的俘虏，变成怪物的运输队领头，便不会相信厉狮纶轻描淡写的态度。那一定是痛苦而漫长的过程。
目前能够肯定的，是厉狮纶没有参与屠杀。他心里莫名松了半口气。
可他身上发冷，四面铁墙反射银黑的光仿若激光类炮'筒，脑海里挥不去落日和孤烟，怪物注射药剂，就在面前，他的四肢百骸都在战栗。
一个温热的胸膛贴上他的后背。
方寒山回了个头，见对方的手要圈他的腰，淡淡问：“怎么了？”
手猛地缩回去。
那人滚了一圈，自觉睡到床铺另一边，留下一个硬邦邦的背影。
厉狮纶闷声说：“把我叫来这，还有其他事吗？”
方寒山挑了挑眉。
“有。”他正经八百地回答，“下次见我，注意你的衣着。”
带着大大的疑惑，厉狮纶悠然转身面对他：“我什么衣着？”
“你那也叫衣着？”
“你说全息通讯？我难道没有西装革履潇洒气派？”
“比西装革履更潇洒。”只有一条浴巾。
厉狮纶抱住棕红的脑袋：“诺斯说过通讯投影有皮肤加持，是我的系统版本太低了？我说怎么连服装选项界面都没有呢。”
“他没告诉你，皮肤加持是指将触碰的物品一起投影么？”
“哦……”厉狮纶恍然大悟，“那我刚刚是什么样子？”
方寒山看了他一会儿，并不想描述： “鬼样子。”
咬牙切齿地背身睡觉。听那人将一张实木大床碾得吱吱响，估计又在装模作样地翻来覆去。
安生不到半分钟，背后的热源再度贴上来。他感觉到毛孔发痒——发丝在被轻轻拔着玩。
“你刚说的报酬，现在能给么？”
声音近在耳旁，方寒山一个激灵，皱起眉：“编个四字诀，就算调查结果？”
“我可以为你贡献我的情报、血液，我的细胞组织，我全身上下的一切。”厉狮纶顿了顿，“现在可以了吗？”
方寒山叹了口气：“想要什么？”
“一份记忆代码。”
方寒山发出一声冷笑，仍旧闭眼假寐。
“不是那份‘药方’。”厉狮纶撑起上身，趴到方寒山上方，看着他的侧脸，缓缓说，“是凌宸摘下来那份。”
方寒山忽地睁开眼。
那份战场记忆，貌似同他自己的记忆，有微妙地重叠。
凌宸说那记忆恶心、磨人还差点杀人。于是他从吉岁那拿到代码，看了记忆影像。影像中火烧云燃天，热武器洪浪翻滚。看视角，记忆的真正主人应是个小孩，蹒跚着冲刺杀敌。
最终只是离枪口更近一点，断肢飞得更远一点。
两年前，“DELETE”实施期间，凌宸被抓捕审问。方寒山了解到，械域的科研人员检查到她的大脑有记忆空白。也许是那时候被施以排异反应刑罚，植入这段记忆。
这样的记忆有一份，就有成千上万份。幸存者被迫或主动地忘记曾遭受的一切。于是血脉得以留存，灵魂不再完整。
加害者需要他们忘记……他们自己大约也需要忘记。
被忘记能让一个人真正死去，也能让罪状从此消失。
“好。”他不会让这不白之冤埋没于尘埃。
-
数日后，克劳德被召回厄舍府总部，与兰尔拉里应外合，入侵蛇骨帮的系统，当着盖亚公司董事长的面，粉碎系统中所有“药方”的记忆代码文件，确认无遗留。
兰尔拉也当着常楼的面，保护了机密文件，加固系统防火墙。
方寒山带了诺斯等人到达约定地点，亲自将斯凯普的尸体交给查尔斯。极控组的警员抬来担架，尸体放进飞行器，飞向远空。
雨丝斜泼，转身时他垂着视线，谁也不看。下属往两边为他让出通道，他默默穿过，不发一语，头也不回地返回湘元坊。
他不说话，下属便也不敢言，一群人在潮湿的夜风里仿佛游行默哀。
赫菲斯集团最终以方寒山的方案经营回血，克劳德依然隐于幕后，为盖亚公司看守歌舞伎坊。斯凯普死因真相公开，替代方寒山和克劳德成为焦点新闻，被列为“为科学献身”的乌城楷模人物。其灵魂的最终去处，是学生考卷里的“时事重点”题。
方寒山在等着。
几天前，他让厉狮纶下过一单委托，多俐也许近期会通过厉狮纶联系他。
门铃响了，厉狮纶来得比他预想的更早。
“寒山，委托的回复来了。”
全息方块缓缓旋转，升起，投影出多俐的影像。
女孩光脚蜷缩在电脑椅上吃泡面，黄色短袖衫和卡其色的短裤，硕大的圆框眼睛，头发受到全息显示影响，瞧不出颜色。
娇俏小女生的外形给了方寒山一点点冲击。多俐若无其事地放下泡面盒，舔舔嘴唇，双脚垂放下来，仰头用一双冷寂的大眼睛看他。
他低头，与女孩相觑，默默坐下，椅座调到最低，以便“平等”对话。
“您好，我是您的接单极客。您的委托内容……”多俐刷出一个全息界面，“是想找全城最好的机械领域极客？”
方寒山点点头。
多俐用手指卷着头发，眼神在“全城最好”上诡异地停留了一下，抬起眼神：“找我什么事？”
厉狮纶“噗嗤”一下笑出来。
“这件事，你一定会感兴趣。”方寒山翘起脚，玩转手里的笔，“关于‘DELETE计划’。”
“嗯……狻猊告诉你了。”多俐平淡而肯定地说。
“你既然想救你的亲人，也不知你有没有先弄清这个计划的目的。”方寒山倾身向前，“所以我来与你，谈合作。”
多俐歪歪头：“你想和我合作，弄清计划的目的？随时可以。极客组织就是工作赚钱的渠道，来去自由。可我有点不明白。”她从椅子上蹦下来，来到他面前，“您怎么想调查这个计划了？”
方寒山不马上答话，轻闭双眼，故作为难地叹气：“你也知道，我没有来你这兼职的兴趣。我姑且先拿出我的诚意，我可以告诉你，117年的屠杀疑似有厄舍府的人参与。”
多俐的眼神亮起讶色。
说话时，他不由得瞄了厉狮纶几眼。只见这人倚着他的办公桌，两眼覆盖一层发霉一样的阴影。
“你想说，他们贼喊捉贼。”多俐说，“所以‘DELETE计划’要Delete（删除）的不是黑进混沌区网络系统的极客，而是别的东西。”
“你弟弟和斯凯普一样，替罪羊，也许还是自愿的。”
“你想？”
“我想要你们的助力，包括吉岁和凌宸。还有你，狮纶。”
方寒山转向厉狮纶。后者听见自己的名字，像是重新启动的机器，眼里又挤出光来。
“我？”
“你会帮我吧。”
无论作为护卫，还是曾经的家人，厉狮纶当然会点头，凭着下意识他也会答应。
可他看那双乌黑淡漠的眼睛背后，是空的。风呼啸而过，能听见深渊的回音。繁华和权力背后，大约也是同样的光景。
他不知道，方寒山是不是也迷茫过，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那么，委托变更为长期协议。”多俐展开双手，出现九龙街129号的委托单全息界面，“甲方代号狴犴，乙方极客代号卡俄斯，即日起生效，到其中一方提出解除为止。协议内容已为您设置保密。”
狴犴：中国古代神话中龙九子的第七子，形似虎，平生好讼，有威力，是牢狱的象征，常立于官衙大堂两侧，维护公堂肃穆。也是黎民百姓的守护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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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潜伏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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