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山注视着厉狮纶的背影消失,蜷住手脚撑起整个身体,匍匐着到边缘,观看了乱斗的全过程。
看清这帮人的配合套路,他以肉眼描摹设计子'弹的射击路线。举起枪作距离预估。
发现厉狮纶看见自己了,不禁没来由地心虚。
只见敌人趁厉狮纶走神,闪身绕开钢索,打去一拳,正中侧脸,紧接抽出一腿,踹中腹部。厉狮纶霎时飞出几米,砸翻店门前几块LED广告牌,玻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店里有人尖叫谩骂。
附近门店自动乱开始,几乎都关了门,只留店前的广告灯牌照亮街道。整条街看上去只有零星惨白的灯光,映照一地玻璃碎快,血液蜿蜒流淌,厉狮纶扯扯口罩,黏糊糊的,已经洇出了血,仍不敢摘下。
一瞬间想起什么,他抬起手稳住四名潜伏人员,让他们按兵不动。
方寒山举起枪,有些乱了方阵,呼吸也急促起来。
厉狮纶流了不少血,而那些敌人眼看要包围他,就地灭口。
情急之下,他“咔哒”上膛,枪口迅速朝天一指。
砰——
护卫被枪声震在原地,猛地朝这边看来,慌不择路地摆开保护中枢的方阵。
这些可怜家伙也是打坏了脑子,面对高处的敌人,方阵如同虚设。
下一秒,几个护卫同时旋转银黑色炮筒,激光束仿若一个个人造太阳,汇聚、压缩在炮口。
“现在投降,跟我们走,还能保你一命!”中枢兵冲他大喊。
方寒山不答,握紧了枪,集中精神判断激光落点,倒数对方汇聚激光的时间。
数到零,几束激光骤然穿透夜幕,有如伸长的棍棒,打在方寒山面前,建筑倏然坍塌一角,燃烧的砖石滚落,重摔在地四分五裂。
方寒山从楼顶坠下。
敌人得逞,当场再次汇聚激光。乘胜追击,再度对空中的目标举起炮'筒。
厉狮纶霎时震惊,瞳孔骤缩,脖颈青筋暴起。他跌撞着爬起来,玻璃碎碾出刺耳的声音。他甩着血珠冲上去,可这个距离似乎来不及接住方寒山了。
这一秒好像有一世纪那么漫长。
“哥!”
咻——
砰——
随着激光发射,半空中一声枪响。厉狮纶急忙刹住脚,惊呆在原地。
刹那之间,子'弹旋转飞出,敌人的中枢系统被开了一洞,正中芯片,晶体管碎成齑粉。而方寒山借着枪击的巨大后坐力,彻底避开激光的攻击。
于是长长的坊街承受了新型武器的攻击,黑烟直上,牌坊倒塌,像是从未翻修过的古遗迹。
方寒山摔落在地,惯性翻滚出几米,撞在墙根下,浑身发抖。
他努力睁着眼睛,寻找厉狮纶的方位,怎么也找不见。
“狮纶……靠,人呢?”他捶了下地面,撑起身体。浑身都在疼,下坠加上撞击,脏器受不住了。
身体忽然轻了,一双湿漉漉的、发出血腥气的手架起他的上身。他睁开眼,看到棕红色的头发,还有一张强掩惊恐的侧脸。
“狮纶……”
“嘘,安静,先离开。”
厉狮纶背起他。
临走时,方寒山感到后背发凉,回头望见一双藏着执拗的眼睛。
克劳德就站在香皂乐园闪亮的招牌下,个子在一帮人中不算高。他抽了口烟,吐出浓雾,望来的眼神有如冰锥。
方寒山收回视线,把脸埋在厉狮纶肩上。
两人飞速踏上归路,甩下整条街的硝烟和恐慌。
-
少了人群的歌舞伎坊,只是一条瘦落的街道。
厉狮纶有些疲惫了,脚程慢下来。通风管道里吹来地下风,他紧了紧方寒山的膝弯。手指微凉,上面仿佛还残留方寒山的冷汗和生理泪水。
“放我下来吧。”方寒山意识到他体力不支。
厉狮纶从善如流,笑眯眯顺台阶下了:“寒山大人怎么有雅兴来花街快活。”
方寒山依旧面如雕塑,目视前方:“你又怎么知道,我来快活了?”
“叮”一声,厉狮纶抛掉了沾血的玻璃碎片:“您从来不亲自出马的。”
“我会判断我该什么时候亲自出手。”
厉狮纶笑出声,抹去脸上的血,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裹上长披风,霓虹街道安静又冗长。
黑市地带到处售卖贵重机械的二手货。厉狮纶看看自己的腰带,方才感觉到内部齿轮和轴承的滞涩,该保养了。
这是厄舍府为他配置的武器,从他踏出孤儿院便陪伴着他。维修保养都需经过申请、询问用途、检测使用频率、排查犯罪可能,而后才进入保养程序。
鲲鹏区的地下黑市就自由多了。
成排的摊位,乱糟糟堆放金属义肢、机械外骨骼、电子义眼。灰乎乎的,个别有金属凹陷,带着擦不掉的血。
平日,偶尔有年轻人在厄舍府的统辖区域骑着机车沿路抢劫,把劫获的义体抱来黑市倒卖。老者则在混沌区抛尸地捡废品,零成本低价售出。
福尔马林里泡的肉'体器官更是数不胜数。
厉狮纶轻笑一声:“这年头,赶潮流也好,便利也罢,没什么人留恋筋骨血肉咯。”
方寒山打量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金属义体:“医院备用器官库一直都形同虚设。”
厉狮纶第一次来黑市,是方寒山带他来。那时他刚刚接到稽察局的委托,开始潜伏任务。
入帮的新人都被安排了一次试探之行,他的主考官是方寒山。
他在厄舍府的孤儿院长大,从未看到这样的地方。看着方寒山熟门熟路,穿街走巷,学长的英伟形象咔嚓出现裂纹。
“你经常来这里?”那个品学兼优的学长几年后竟混起黑市了。
“很少。以前,义父带我来的。”方寒山指向外面的窄街,眼里流露出怀念,“在这一带,他牵着我走走看看,教给我很多东西。”
厉狮纶笑了:“大少主体验生活,顺便增进父子感情嘛。”
彼时方寒山视线移向别处——有个档口摊位在卖带血的二手义肢。他的眼神变得黯淡。
“一开始,我不懂他要我看什么,后来我知道了。”
“嗯?”
“因为我看到了我母亲的断肢。”
厉狮纶一怔,心里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被尖尖的爪子扯了一下。
他见过那个世外桃源般的混沌区,也知道桃源早就成了抛尸地。可没有想到,方寒山愿意提起这样恐怖的回忆。
“银色镍合金,腕上有她的身份编号。接口有腐烂的血肉。那条手臂被一个男人买走。那个人拿到货,抱着哭,糊了满身血,拼命感谢,甚至差点跪下。”他扭头直视厉狮纶。
“感谢什么?”
“你觉得呢?”
“感谢命运?”
方寒山摇摇头。
“难不成谢那个老板?”
“他说如果不是有抛尸地,如果不是老板冒险去抛尸地捡废品,他的妻子就会因失去双手而活不下去。”
厉狮纶只是四处望望,不在意似的,久久沉默。
地面市场上的二手义肢,通常由原主出售给二手店或典当行,折旧价不比原价低多少,贫民区的住民一辈子也买不起。黑市卖得便宜,都是被破坏过的废品,各种功能已经损坏,但还能作为普通义肢使用。
他知道这些,可也也知道混沌区残垣断瓦,冤魂众多。
厉狮纶终于憋不住问:“你不生气?”
“那时年纪小,藏不住脾气,差点把人打了,常楼对我说了些话。”
“什么?”
“他说……”
——“寒,动手前,听义父两句。”
——“你现在是我常楼的儿子,吃穿教育不乏,有人护卫周全。你面前的,一个是卖废品为生的老人,一个是买不起一节义肢的穷人。”
——“我们鲲鹏区是‘自由’之地。你要是想清楚,我不拦你。”
……
-
方寒山也忘不了那时候,在招新测试的候场见到厉狮纶。他按照常楼的要求,极不情愿地成为厉狮纶的考官。
测试武力、到蛇骨帮的主要辖地漫游。问的话,做的事,去的地方,从头到尾执行了常楼的流程。
包括向他吐露那些隐秘的往事,观察对方对蛇骨帮和厄舍府的态度。常楼从十年前就爱做这样的事,迫使他不断回忆和讲述当年的细节。
而厉狮纶没有半点异常,像个初出社会的毛头小子,懵懂的眼神,听从前辈传授。最终顺利被录取,在方寒山手下,担当护卫的职责。
方寒山拒绝护卫,多次要常楼逐他离开,常楼没同意。
方寒山兀自陷入一些回忆,一路把厉狮纶送到蛇骨帮实验基地的医疗室接受治疗。后独自回到房间。
几乎门上锁的同时,他骤然弯下腰,捂住翻涌的肠胃。伸手扯到一条浴巾,将就着割裂,把沾血的地方缠起。
全息投影在房间一角闪烁,地下城的监控影像立体环绕显现。
才刚刚回来,歌舞伎坊就出现了不得了的人。
稽查局出动了,两组人,两套不同的制服。其中一套是蓝灰色,极控组的外勤制服。
当中有位肩章花纹最为复杂的长官。他站在人群外围,不看尸体,也不提证据,就在那看着克劳德等人在年轻的下属那做记录,目不转睛。接着,他微微抬起帽檐,像是心不在焉一样,回了个头。
忽然朝监控镜头露出面容,剑眉星目里充满嘲讽,仿佛他的视线穿透了摄像头,落在方寒山脸上。
方寒山微微眯眼。
查尔斯长官,稽察局极控组的总队长。
他被那视线盯得难受,关了投影,走进卧室,锁门。
有个一直盘绕在他心底的担忧。
他缓缓打开衣柜——暗格钥匙在床头灯灯罩内侧,他扯下来,打开抽屉,掀开暗格,从锦囊中摸出一颗蓝灰胶囊。
位置如初,没人动过。
那是“药”,记忆部分提取和植入的辅助药物。斯凯普一直以来最想研究出的东西,为此他特地向克劳德请假出去游学,搜集材料去了。
Data纪年二十年代,人脑记忆代码化提取技术已经成熟,并普及到生活中。富有的财商们面临所爱之人的死亡,掷千金做死者的记忆提取,植入人工智能。
大致原理是,面对刚刚死去的大脑神经元,反向拆解突触,将动态过程转换为代码,代码录入芯片,供人工智能识别后,即可使用死者从出生到死亡保留下来的全部记忆。三维形象化后,就可以延长与死者的相处时间,弥补遗憾。
尽管很多人在使用后发现,普通的人工智能并不能更新这份记忆,全息立体影像也不能拥有人格。这避免了人伦问题,却有不少人因此无法体验陪伴感,反而回想起众多遗憾,精神如坠深渊。
有人尝试过将记忆植入人脑,却因排异反应死亡。人脑记忆移植似乎永远不可能实现。厄舍府于是明文禁止相关实验。
他将“宝贝”放回原处,上两道锁,拨开自己的衣摆——伤口又裂开了。
去实验基地的医疗室看看厉狮纶吧,顺带治个伤。
克劳德即将投产的药,他也应当得手了。
*鲲鹏:中国古代神话中由鱼化鸟的巨兽,象征着力量、自由和超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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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潜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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