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梦洲在风吟的眼中，已经不是一个太过陌生的地方。
她清晰地记得前一天在街道上嗅到的甜香，那是路边的小贩在售卖新出炉的糖葫芦。
她也欣赏在一堆繁复的灯笼之间的那些红窗花、皮影人，制作它们的人一定是长时间精于此道，才能把心中的画面处理得这般栩栩如生。
从前看见这些场景，她的心中几乎不会有多少动容，自从因为连缘蛊的影响而一度被迫恢复原形后，她才刚开始感受到人间烟火的美好。
仔细想来，千胤城是个更热闹，更广阔的地方，它蕴藏着的力量，远远超出巷子里售卖的炒瓜子和核桃仁。
是她太迟钝了。
很快，风吟就觉察到了这条街有些不对的地方。
它太完整了，太过于完好无损，以至于每一个角落，都焕然如新，仿佛从不曾老化、破损、毁坏。
但前一天夜里，这里分明发生了不幸的事情。
游墟鱼人杀了不少城里的百姓，又毁坏了许多建筑，让一些人无家可归。
为什么城里的人今天看起来还是那么快乐？
为什么建筑还是好好地立在原地，甚至没有一片碎瓦，一块破砖？
这种疑惑，在沈兰息带着风吟再次走进前一天去过却未能入住的客栈时，到达了顶峰。
他们坐在了和前一天同样的座位上，室内的摆设和之前看见的几乎一模一样，掌柜面前仍旧摆着一个朱红色的算盘，窗口仍旧放了两棵和风吟差不多高的树。
昨天丧生在灾祸中的店小二，竟鲜活地出现在了两人面前，笑问：“两位客官面生得很，是第一次来店里吗？小店的早茶品种是全离梦洲最齐全的，厨子的手艺也是远近闻名，你二位请点菜。”
第一次，来店里吗？
风吟顿时没了点菜的心情，却听沈兰息说道：“我们出门时，忘了带上乌木符，要先回去取了再回来。”
店小二大抵是因为这天的活才刚开始干，所以看起来热情洋溢，开始翻找自己随身的小锦囊：“这可忘不得，好在我每日都会多备几个，应对客官们的不时之需。诶，能给你二位省点工夫，这乌木符也备得值了。”
他打开了小锦囊，表情微变。
沈兰息出言问道：“怎么了？”
店小二挠了挠头：“不巧了。我每晚睡前都会放三个乌木符在锦囊里，怎么今天，里面只剩下一枚乌木符。二位莫要见怪，菜上齐的时候，乌木符一定也会一并奉上。”
“多谢。”沈兰息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从身上找出了两枚乌木符，“叨扰了。原是已经备下，方才忘事，倒给你添了麻烦。”
“诶，哪的话。您不见怪，我已经很感激了。”他将长帕巾往肩上一搭，又推荐了几个热门的菜色，等沈兰息点完，才去了别桌。
风吟大概明白过来沈兰息演这一出，想向她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离梦洲的今天，在重演昨天发生的一切，所以毁坏的楼房，亡故的人，都会在日出之后，恢复到前一天的样子。
今日是昨日。
明日是今日，也是昨日。
离梦洲很可能被困在了无尽的循环之中。
但他们两个人的出现，是其中的变数，所以店小二的锦囊里因为他们前一天的造访，而少了两枚本该出现在那里的乌木符。
只是这一切的意义所在，风吟尚且不能体会。
他们在冥冥之中找到了离梦洲，看似能改变找个地方，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得知任何关于柳云的下落。
如果能再见一见之前出现的红衣人，也许能解开不少困惑。
如果一切按照昨天的轨迹发生，只要等到这天夜里，就能再次见到她了。
但未来的事情，谁也保证不了。
用完点心，两人回到了集市，沈兰息看似有意引导着风吟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城门是他们最初来到离梦洲时，经过的地方。
他们从一幅关于海底迷宫碑林的画中走出，而画正好贴在了城墙上。
那幅画，后来被沈兰息揭了下来，带在身上。
两人驻足在城墙边。
墙上空荡荡的，还什么也没有。
昨天看见的那个守城兵正在附近徘徊，看他们经过，多看了他们一眼，见没有什么异样，就忙自己的去了。
沈兰息从身上取出了折叠好的画卷，在风吟面前展开。
那幅画上原本有林立的石碑和远处吊桥毁坏后的漆黑深渊，此时画面一片空白，上面什么也没有了。
沈兰息说道：“我们没办法凭借取下来的画离开离梦洲，这里的墙上也许还会出现别的画，不知道是什么人贴上的。我们可以改变在离梦洲发生的其他事情，唯独不能改变那个贴画的人，所以，先离开吧。”
两人绕过这一片城墙，来到了离梦洲边缘的海滩上。
这里是岛上距离所谓保护神设下的结界最近的地方，上空笼罩着一层银白色的淡淡流光，其间流转着一股逐渐式微，却还算强大的力量。
风吟费功夫研究过神族擅长的结界手法，这里的结界，倒真像是神族的手笔。
凑巧，结界上空飞过了一只海鸟，有一片羽毛从它的羽翼间脱落，向着离梦洲的方向下坠。
羽毛轻巧地越过了结界，落在了他们身前的细沙上。
沈兰息运转灵力，隔空移动了这枚羽毛，试图让它飞出结界之外。
羽毛受到他的驱使，浮空而起，直至触及结界边缘时，就再也不能向外了。
沈兰息道：“这个结界，和岛上的人说的不一样。它并非在保护里面的人不受外界所害，而是将离梦洲的一切困在结界里，不让他们离开这座岛一步。”
风吟道：“之前听说，岛上会有人定期出海经商，他们是怎么离开的？”
“万寿节应该不是出海日，如果离梦洲的每一天都是万寿节，他们就永远不用再出海了。”
“不出海，他们每天的食物是从哪里来的？”
“耽于幻象的冥灵，本就不需要任何食物充饥。我在岛上用了两餐，和一直不吃没什么区别。”
“我感觉还好，神族本来就不需要补充食物。如果一直没有食物，你能坚持下去吗？”
“我是修道之人，没那么脆弱。不过，这结界里确实像是有些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吸食着我的力量。小神官，和我去一个地方。”
沈兰息带风吟去的是一间宅院，位于闹市附近一片闹中取静的水潭边上。
这个地方，是昨天他和书画店的人攀谈时套出来的，在离梦洲的人眼里不算什么秘密，但名目张胆地去问，又难免不妥。
沈兰息当时趁机从画上采集了作画人的气息，按照《红尘遗策》上的记载，有一种心法，可以让修行之人调用已故之人在物件上的气息，在其经常生活的区域查探，然后复现出此人生前与这个物件相关的回忆。
宅院目前是空置的，里面只保留了一些家具，平日里由东方家的后人封锁着，不让人进。
两人翻了墙，把宅院排查了一番，不久就找到了了东方氏生前的书房。
这里的书桌虽然用得爱惜，但还是能看出一些颜料留下的痕迹，想必东方氏作画的地方，就是在这里。
沈兰息释放出前日采集的画作上的气息，然后运转心法，将灵力凝聚在了眼睛上。
“我以前在修行的间隙曾简单学过这门心法，从没想过会用上。你握着我的手，就能看见我看见的画面，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你就松开它。”
风吟应承下来，握住了沈兰息的手。
一阵苍老的笑声从书房深处传来，风吟只觉得身子一轻，接着就被沈兰息的手拽着，带入到了一个陌生的空间。
书房消失了，风吟环顾周围的林木，抬头看了看晦暗的天光。
离梦洲是个阳光充足的地方，这里应该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了。
这里的地形像是一个凹陷的谷底，中间低，两边高，风吟仅仅是感知这个空间，自身并不存在于这里，反倒能够自由地调整视线，从更高处俯瞰这片地方。
她的视线到了距离谷崖的边缘还有一半的地方，就无法再向上了。
她思考了一下原因，大概是因为记忆的主人正跪在谷底的正中，所以她看不见更高的地方。
东方氏此时无异是狼狈不堪的，他正被绑在没有林木的一小片草地上，背后支了一个绞刑架，因为不太高，头发花白的老者只能跪在原地。
他的身边围绕着数不清的游墟鱼人，龇牙咧嘴地叫嚣着，却不靠近他。
一般这种妖怪围着人却不能靠近的场景，多半是因为场上还有力量碾压于它们之上的存在。
果不其然，那一小片草地上刮起了一小阵飓风，把附近的花花草草全都打散了，一小片空地变成了一大片空地。
一只体型庞大的海噩蛛，凭空出现在了那片空地上。
见到这只海噩蛛，游墟鱼人们纷纷匍匐下来，对着它不停地跪拜。
“我赶时间。”海噩蛛停在原地不动，只是朝着东方氏问话，“你的临终遗言，是直接写下来，还是我找鱼人帮忙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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