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煞气最深浓处的凌子殊裂开嘴角,发出了邪笑。
他的嘴角从未扯得这样开,从嘴唇的两侧一路撕到了面颊,露出了里面浑浊不清的肌理,像是准备好了,要将什么窥伺已久的东西一口吞入。
“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可以踩着所谓妖邪的枯骨,一步一步走向高处,让世人为你们歌功颂德,开书立传,安享一生的荣华富贵,为什么我不能?既然你们眼中的妖邪要死,他们的每一寸骨头,每一根经脉,都应该献给同族,我会把他们无用的皮囊,变成源源不绝的力量,用他们落灰的修为,炼成无往不利的武器!沈兰萱,你闯入妖塔那么多回,在我的眼皮底下掠夺属于我的资源,平日里又对我嗤笑谩骂,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他们口中低贱的妖邪,我捏碎你,就像捏碎一只蚂蚁那般简单,所有人都庇护不了你。死吧,带着你那可憎的嘴脸,从这个世上彻彻底底地消失!”
话音刚落,那些悬于空中的触手,都向着萱儿而去。
见到凌子殊对萱儿升起的汹涌杀意,风吟毫不犹豫地将体内神力运转到极致。
星辰环滞空飞旋,从中间猛地爆开,延展成一把伞的形状,伞面晶莹剔透,呈现出六边形轮廓,如同被细看时的雪花。
锋利的伞边将扑腾的触手齐刷刷削下,断了的触手又化为浓黑的煞气,叫嚣着翻搅在一起。
煞气犹如难缠的活物,重又长成了带有鬼脸的触手模样,伸展到远离星辰环的地方,伺机再次将萱儿的残魂抽离。
风吟没忘记周围人们的规劝——凌子殊不可杀。
她能做到。
让凌子殊只剩下一口气,并不难。
风吟飞身而上,星辰环冲破了整个屋顶,越过断瓦残垣,在漫天飞舞的尘埃与血光之间迎向了他。
她如同自由的飞鸟,翩跹而过,从剑阵中夺走了沈兰息的法器不孤剑,然后扭转手腕,将剑刃向偏离他心口的位置刺去。
“小神官,别冲动!”沈兰息的话音刚落,风吟手中的不孤剑就猛烈地挣扎起来,试图挣脱她的控制。
风吟哪肯容它造次,她稍稍调用神力,不孤剑的躁动如同得到了安抚一般,逐渐平息。
只一瞬,她就来到了凌子殊眼前。
借着皎洁的刃光,凌子殊有一刹那恍惚了一下,照见了自己在剑刃中倒映的面容。
“我的面貌,竟然变得这般可怖了。”他自言自语道。
凌子殊合上了眼睛。
剑尖只戳破了他胸口刚刚结好的痂。
不孤剑并没有再进一步了。
凌子殊的肩膀被一大一小两只手按住,然后他被那两只手轻托着带起,远远地后撤了一段距离。
他蓦然睁开了双眼,看见自己左右站着一位白发老者和一个红衣小姑娘,前者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后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嘴里正嚼着点什么东西。
凌子殊知道,那老者并不是担心自己死,而是不愿意见到自己身体里封印的东西重返世间。
至于那个小姑娘,他因为鼻子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闻不出她嚼的是什么。
那老者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刺耳:“鬼婆娘啊,什么闲情逸致,来我这做客了?今天我可没空下棋了。”
那个小姑娘则是用手里的大烟斗狠狠锤了一下老者的脑袋:“方鹤年,你老糊涂了,妖魂在前,聊什么破天啊?”
方鹤年……
凌子殊记得这个名字。
他一直记得,在足以改变自己整个命运的某一天,有一个浑身药味的年轻剑客和一个发间簪满了鲜花的红衣女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在他之前的人生里,他只见过他们短短一瞬,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了那个红衣女人的叹息。
她说,去吧,方鹤年,既然你执意做出这个决定,我拦不住你,只是将来你不要后悔。
醒来之后,凌子殊的人生急转直下。
他原本因为根骨奇佳,被沈非年收为座下大弟子,结果初学剑法后,呈现出天赋糟糕的迹象。
没错,他的天赋糟糕得令他本人和周围的人都大跌眼镜。
哪怕是长晏宫出远门帮忙救灾,回来时路边随手捡的一个老乞儿,学一天的进度,也比他学三天的像样一些。
他的运气也很背,出门历练时,哪怕是随心路过一片青山脚下,也时不时会遭遇鸟屎淋头、落石砸脚之类的事情。
他在集市随便走两步,就会有算命先生追着说:“你是天煞孤星的命,命中带煞,此煞穷凶极恶,你就算去荒岗野坟,恶鬼聚集之地,那里的鬼都会绕着你走啊。”
这些还只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如果他的所有遭遇是一本砖块大的典籍,这几桩事情只够填补它的扉页。
真是不忍回顾。
凌子殊的手背拂过自己的眼眶。
温热的。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
至于方鹤年。
凌子殊永远记得这个名字。
那是毁掉他人生的始作俑者。
“原来,你就是方鹤年。”凌子殊的嘴角勾起,猩红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意,“我记得当初你貌若谪仙,怎么多年不见,就这么枯槁了?”
他的体内爆出无数蛛丝,铺天盖地袭向了眼前的老者。
方鹤年眼中流露一丝不忍,但也摆好了架势,准备随时迎战。
与此同时,风吟手里的不孤剑刚被沈兰息卸去,星辰环化成的白伞正好载着她徐徐落地。
她不解地望着沈兰息,后者正拦在她的身前,似是不允许她往凌子殊的方向再进一步了。
沈兰息规劝道:“小神官,凌子殊的事情,我师父和冥王会暂时摆平。”
风吟凝视了他片刻,缄口不言。
沈兰息又说道:“你答应过我不杀他的。”
风吟问:“什么时候?”
沈兰息答:“你出世不久,千胤城中。”
风吟似是想起了些什么:“自从你眉心有了这浅色的金印子以后,就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在城中的约定,并不是只有不杀凌子殊这一条。”
她说完,便荡开了周围的浊气,撑着伞向前走了几步,半蹲在萱儿的面前。
略微倾斜的莹白色伞面上,绽开了几朵血花,只是场面混乱,周围的人也不少,伞下的人并不知道是谁受伤了。
风吟明白,沈兰息是怕自己真的杀死凌子殊。
没错,哪怕她想着,只是要教训教训凌子殊,而不取走他的性命,刚才她的剑尖也还是不由自主地直指向凌子殊的心口。
她确实有些冲动了。
方才她只觉得自己体内释放出源源不绝的躁动与不安,这些都是身为一名神官不该有的感受。
风吟任由这些情绪带着自己做决定。
她的体内一半流淌着古魔一族的血液,令她无法像大多数纯血神族那样,永远保持着平静与从容。
她是那么多年以来,卯月楼唯一一位,在出世时无法灵活调用星霓海之力的神官。
风吟是神,也是魔。
但她无法以魔的身份自居。
这个秘密知道的人不算太多,但无论是谁站出来将它公诸于众,都可能动摇千胤城子民对自己的信心。
被她守护的人们不会愿意承认自己曾受到古魔族后裔的庇佑。
神官的弱点,恰恰是最脆弱,最需要她去守护的百姓。
她觉得这还蛮好笑的。
但是作为一名神官的本能,让她没有办法厌恶自己守护的人们,也无从为了自己而放弃他们。
这是命中注定,也是无可逃避。
辛唯给自己提供了这么憋屈的身份,显然有她的用意。
风吟不想领情,于是在刚获得星霓海之力的那几天,在识海中又添了几句骂她的话,让之后继任的神官们也能看见。
这种感觉无疑是奇妙的。
风吟可以时不时地低声责备辛唯的所为,可她与辛唯就像同一个地方的昼与夜,永远不会有交集。
当卯月楼的神官实在是太寂寥了。
尽管如此,她也希望自己是卯月楼的最后一位神官。
她不想让继承者的出现成为自己殒没的理由。
方鹤年和阿喜将凌子殊重新封印在符箓之间时,藏在屋子角落里的那一缕灰蒙蒙的魂丝,恰好飘到了阿喜身边。
它绕着阿喜盘旋了几圈,然后如同轻烟一般,钻进了她的七窍之中。
阿喜神色如常,掏出烟斗来,手法娴熟地替换了烟丝,点燃之后抖了抖,然后把烟嘴递到自己嘴边,轻轻吸了一口,吐出一溜小小的烟圈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说道:“吞完那么多同类之后,妖魂的实力正在变强,凌子殊只是暂时被封印了,你们之后得另外想办法,不然,大家完蛋。”
萱儿脸色已经没多少血色,她的嘴唇动了动,用幽微的声音说道:“谢谢你阿喜。如果不是当年你用自己的一缕魂魄为我的魂灵上了锁,刚才我可能就被吞噬了。”
阿喜摇头:“你得谢谢风吟。不过你也别谢谢她了,谢了她也不知道你在谢什么。”
辰岐仙山的弟子们已经开始打扫战场。
他们的伤并不严重,只是近年红尘十二国还算太平,凌子殊这种程度的妖颇为少见,他们刚开始应付时有些棘手,后来就顺手多了。
萱儿对阿喜微微笑了一下。
阿喜又道:“吃点好吃的吧萱儿。好好和朋友们告个别,然后和我回冥府,早日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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