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兰机械地将托盘放在案几上,粥碗与桌面相触时竟分毫不差。又从袖中取出信笺:"主君批复。"
正咬着包子的楚安差点噎住,慌忙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才接过。信笺展开的刹那,他眼睛倏地亮起来,嘴角不自觉扬起,又赶紧抿住。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连包子馅料沾到袖口都未察觉。
"替我...替我谢过师尊。"他声音清和,低头假装整理衣襟。青兰看着少年转身忙碌起来——他在桌案上铺开宣纸列采买清单。
"我记得舒伯伯爱喝梨花白,马大娘家的绣线,姚家小娃娃的长命锁..."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带着笑意的自言自语。晨光透过窗棂,在他睫毛下投出雀跃的阴影。
小召趁机窜回梁上,尾巴扫落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
一转眼赴宴的日子到了。
寅时三刻,天边刚微微亮,楚安已沐浴完毕。蒸腾的水汽中,他侧身查看肩头伤处——那道狰狞的疤痕已淡成浅粉色。他伸手去够药瓶时牵动筋肉,仍会泛起刺痛,但比起月前的境况,已是好了太多。
铜镜里映出少年清瘦的身形,锁骨在素白里衣下依稀可见。
“得练练剑了……”楚安嘀咕着系紧墨兰色外袍腰带,衣料摩挲间带起一阵药香。
晨风穿过窗隙,扬起他散落的发丝。楚安蹙眉盯着手中青色发带,受伤后总由青兰代劳的束发事宜,此刻成了难题。试了三次仍有一绺不听话地垂在颈侧,他索性任由它去,反倒添了几分随性。
"吱吱!"小召突然梁上窜下来,雪白的尾巴扫过他手腕。
"调皮。"楚安笑着将雪貂捞到肩上,他清点了物件便推门而出。
"楚公子。"青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玄衣上的银纹在曦光中若隐若现。他目光扫过少年松散的发髻,机关手指微动。
"正好要找你。"楚安踏出房门,晨风忽地将那绺散发吹到他唇边。青兰肩头的危月燕突然"啾"地叫了一声,翅膀拍打出星屑般的流光。
楚安一怔随后又眯眼盯着灵鸟:"你——是师尊派来盯梢的?"
危月燕在青兰肩膀上蹦跶,模样活像个监工。青兰银色睫毛在风中纹丝不动:"山道多瘴。"
"替我谢过师尊。"楚安轻笑。转身时那缕散发随风滑落,在朝阳中泛着鎏金般的光泽。
危月燕见状"啾啾"叫着飞旋而起,洒落的星辉为两人一貂镀上薄光。
不多时,景溪镇慢慢浮现在眼前,山间的雾气依稀未散,姚家门前的梧桐树上已挂满了红绸,山风一吹,便如流霞般簌簌舞动。院中支起了凉棚,几张榆木桌凳排开,街坊四邻早早便来了,妇人们围着灶台揉面蒸糕,汉子们搬来陈年的酒坛,小童们举着竹风车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楚安踏进院门时,正撞见马大娘端着簸箕出来,一见他便笑开了花:“哎哟!小楚安可算来了!快进来,刚出笼的红糖馒头,还热乎着呢!”
她嗓门敞亮,这一嗓子喊得满院子人都转过头来。几个阿孃阿婶立刻围了上来,这个塞一把新炒的松子,那个递来刚摘的山梨。楚安怀里很快堆满零嘴,连小召都被塞了块蜜饯,蹲在他肩上啃得胡须直颤。
“楚哥哥!”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拽他衣袖,“多谢你帮了阿爹和阿弟!”
楚安弯腰满目笑意:“哪里,是你帮了他们。”
他站在喧闹的人群里,嗅着蒸糕甜香与酒糟醇厚的气息,忽有些恍惚。
多像老家村头的喜宴啊。
灶膛里噼啪炸开的柴火,孩童追逐时踢起的尘土,老人坐在藤椅上絮絮叨叨的叮嘱……与那个世界并无二致。就连屋檐下滴落的晨露,都映着同样温暖的阳光。
“发什么呆呢?”舒伯序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端着两盏酒,“尝尝?今年新酿的梅子酒。”
青兰的身影如墨色般悄然而至,银睫微垂:"主君禁酒令未撤。"
"哈哈哈!"舒伯序大笑,震得树上的危月燕扑棱了下翅膀,"十七岁的后生喝盏梅子酒算什么?我们楚小子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修士了!"说着把酒盏硬塞进楚安手里。
楚安指尖触到温润的瓷壁,梅子的酸甜气息钻入鼻腔。他瞥了眼青兰——机关傀儡的瞳孔中齿轮微转,却终究没再出声。
"就一盏。"楚安笑着举杯,酒液入喉的瞬间,酸甜中炸开一丝辛辣,呛得他眼眶发热。
“哈哈哈哈哈。”舒伯序笑着拍他后背,“慢点喝,慢点喝。”
楚安望着远处——姚家大哥正笨拙地抱着啼哭的婴孩哄,几位白发阿婆围坐着挑红鸡蛋上的吉祥纹。危月燕不知何时飞到了晾衣架上,歪头看着这烟火人间。
他突然笑了。
原来书中人也会为新生欢喜,为离别垂泪,会在柴米油盐里过出热气腾腾的日子。这或许比什么仙术法宝,更让他觉得真实可贵。
灶房的布帘子一掀,姚家娘子擦着手走出来,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她鬓边簪着一支桃木簪,簪头雕着小小的山茶花。
楚安瞳孔骤然一缩。
那木簪的纹路,那低头时脖颈的弧度,分明就是问心镜幻境里——“阿娘”的模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满身泥泞的妇人温暖的怀抱,挡在乱箭前颤抖却坚定的身影,还有“阿姐”那句被鲜血浸透的“阿弟快跑”楚安手指颤抖,连小召扒拉他衣领都没察觉。
"小楚仙长?"姚家娘子已抱着襁褓走到跟前,婴孩的红肚兜上绣着鲤鱼戏水,"当家的常念叨您帮忙的事..."
她的声音与幻境中阿娘的嗓音重叠在一起。楚安喉结滚动,目光落在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上,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取...取名了吗?"
"叫平安。"姚家娘子笑着颠了颠孩子,"咱山里人不图大富大贵..."
"平安..."楚安喃喃重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去摸储物袋。取出的长命锁在阳光下闪着细碎银光——锁芯“四季平安”旁,还刻着小小的山茶花纹。
姚家娘子“呀”了一声:“这花纹……”
"山茶……耐冬。"楚安声音发涩,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孩的拳头,"在我家乡……是团圆的寓意。"
小婴孩突然抓住他手指,咯咯笑起来。那一瞬间,灶膛爆出的火星噼啪作响,檐下风铃叮咚摇晃,仿佛冥冥中有谁轻轻叹了口气。楚安站在热闹的院子里,忽然觉得四周的声音都远去了。他看着姚大憨厚的笑脸,姚娘子温柔的眼神,姚小妹咯咯的笑声,还有她怀中刚满月的"平安",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涌上心头。
——问心镜里的阿娘,是去找阿爹的。
——而阿姐,是留在家里照顾"自己"的。
——最后,他们都没能回来。
可是现在,姚大一家却好好地站在这里。姚娘子没有出去找当家的,姚大没有失踪,姚小妹也没有被迫留下来,而那个在幻境里没能活下来的"阿弟",如今成了他们怀中的"平安"。
楚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在幻境里那么小,那么无力,只能被阿姐紧紧攥着逃命。而现在,这双手帮姚娘子接生,替姚大向钱家讨回了公道,似乎……无意间改写了原本的结局。
"小楚仙长?"姚大拍了拍他的肩,"发什么愣呢?来尝尝新蒸的米糕!"
楚安回过神,接过米糕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热。
原来这就是"因果"。
原来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为了走完某个既定的剧情。
危月燕不知何时落在了他的肩头,轻轻啄了啄他的耳垂,像是在提醒他什么。楚安抬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低声道:"我明白了。"
远处的舒伯序正被村民们围着敬酒,青兰站在院角的梨树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风吹过,落英缤纷,楚安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实得让他心头发烫。
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小剧场:
楚安眯起眼睛,手腕一转——墨点被添上耳朵尾巴,变成气鼓鼓的圆脸小兽,爪子里还举着个“罚抄一百遍”的木牌。
楚安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便在旁题字“罚抄仙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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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道白春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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