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锦城虽是老四口中的“大城”,但坊市闲置,一半以上的没有住人。街道静悄悄的。行人里看不到平民男丁,妇人也难得一见。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们似老鼠般钻进钻出。老乞丐缩在路边,含胸驼背巾巾吊吊像一株垂丝松。
三五个兵士列队走过,配剑撞得铁甲“吭吭”作响。镖局一众稍稍闪避。陈锡问:
“你们被通缉了吗?这些都认得出你们?”
老四道:“这倒没有。”
“那躲什么?”
“嘿嘿,”这笑令陈锡有些反感,“T们被征去,累死累活性命天天危在旦夕,看了我们这些人心中会不会不平?诶,可不可能向T的长官报告,‘这里还有几个壮丁!’”
陈锡道:“这么缺人?!我看街上都没有男人,田不种了吗?”
“荒着呗。上头哪管这些喔。”
陈锡走过一条巷子,忽地瞥见一座大宅,红漆金狮,壁影彩雕,浮纹流光熠熠。不仅是穿戴整齐神气的家仆走进走出,不少瘦削的平民也蚊蝇样的在周围盘旋。
T们和大宅里的贵人仿佛不是同一个物种,贵人们肥涨到无限大,T们就缩小得无限小;就像牛和牛虻,狮子和跳蚤,T们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陈锡问了一句:“这哪个官员的宅子么?”
几人应声看去。二哥道:“或许是地主的,谁知道呢!”
陈宅虽然没这么夸张,但也颇为宏伟,陈锡不由得想到,平常县里百姓都不出来走动,我看T们几乎长在地里;T们的地又是给谁种的呢?不过庞县绝对没有什么“饿殍遍野”的事,陈县长应该没有鱼肉百姓吧?
陈锡从现代社会而来,三观还是以前的那个标准。一想到自己的衣食无忧可能建立在无数人的生死上,道德的警钟无声敲响。
T按下心中的酸涩,加快脚步:“大哥说——就是石海先生,T说T在‘小二馄饨铺’,我们问问在哪儿吧。”
“不用问了,我知道怎么走。”
二哥领头深入城中,拐进巷子里,穿过杂乱的小道,走近一处人群聚集的地方。
“小二馄饨铺”其实就是个小摊子,几枝竹竿就架成了个四四方方遮风避雨的地儿。四五张条凳已全部围满了人。这些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席地而坐,吃馄饨的声响很轻。
陈锡感到奇怪,以T一路所见,这里的平民百姓应该维持温饱都难,在外面吃饭这种“奢靡”的事,理应不会有这么多人吧?
老板没有雇工,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土灶旁坐了个人,盯着锅子一动也不动。
陈锡犯了难。T从没见过T这位大哥,难不成要一个个地问去吗?
但不等T发问,二哥几人大步走进棚里,径直朝那灶边人抱拳下拜:
“石海先生,求您搭救!”
那灶边人转过身。T面皮白净,气质出挑,作文人打扮:头戴纶巾,梅青色圆袍,腰间一个硕大的褡裢鼓鼓囊囊;T道:“你认得我?”
“先生六年前在青城,救鄙人于重伤之中。先生容貌鄙人永不敢忘!”二哥道。
陈月恒点头:“不过你们要等等。家弟今日到达锦城,我要在这儿等T。”
十四道:“是那个书生?”
此时陈锡也走近T们,闻言迟疑道:“大哥,是你吗?”
陈月恒上下打量T一番,道:“我的信你带了么?”
陈锡从行囊中翻找出信件递给T。
陈月恒快速扫视一下,起身道:“走吧。”
陈月恒带T们去了自己落脚的地方。那是一排破旧的棚屋。
老妇人带着小孩子聚拢在门口,看见T们纷纷住口打量;T们灰头土脸,补丁已经无法拯救千疮百孔的衣裳裤子,破洞耷拉着。又畏惧又兴致高昂地注视着陈锡几人,像看着什么新奇东西般,也含着疏离的恶意。
毛猴似的一个孩子嘴里忽然打破了寂静,发出“安安啊啊”的声音,别扭地举着手往大人脸上凑。用手箍着T的妇人双目一瞪,反手一巴掌下去,又在孩子张大了嘴、就要哭出声时,迅猛地掐住T的上下嘴唇。
做出这些动作时,T还在用余光打量这边。
陈锡转了个谨慎的弯远远地避开T们,小心翼翼怕被察觉心中的恐惧。T们的目光犹如实质,粘腻地包裹住陈锡,令T喘不上气来。
这是很奇怪的事,明明这些人没有危险。陈锡看到T们的脸,就想起恐怖片里的鬼;陈锡看T们像非人之物,T们看陈锡像可食的异类。
屋子里没什么东西,也不怕被偷,门板坏了就坏了。陈锡从一个空洞洞的框里看进去:床褥脏得简直不能睡人,黑黢黢的,其上点缀着霉斑;屋里没有家具,两只碗就放在地上。除此之外,墙壁之上架了个简陋的木台,其上摆放着瓜果供品,香烛不熄。微弱的火光照亮不了周围。
陈锡有些纳闷:生活质量已经怎么差了,还点香拜佛,那些供品……T的目光聚焦在蔫不拉几的苹果上面,大大小小的黑点围满,明显是放了很久很久,T们不吃吗?
陈月恒驻足在一扇门前,微微蹙眉。T蹲身扶起倒地的一块木板——这应是T用来堵门之物,道:“进来吧。”
可以发现房子被T稍微打扫了一下,卫生条件还过得去。房间中央打了个地铺,床单被子是陈月恒自己带的,干净但不齐整——枕头斜斜掉在地上一半,被褥翻开呈卷曲状,床单皱皱巴巴。
陈月恒把枕头重新摆好,推开被褥道:“把人放上去……T手臂断了多久了?”T伸手探探老四鼻息,然后迅速封住几处要穴,搭指切脉。
“昨晚上。”
陈月恒从褡裢中取出一个盒子,拿出刀片点火消毒:“你们去寻些烧开过的凉水来。”
十四和那个木讷寡言的老八出去了。
老五帮着T把缠在断臂周围的布段解开,道:“先生,四哥没事吧?”
陈月恒看过伤口道:“没有化脓,七成救得回来。”T又从褡裢里取出一个装药的布包,兀自捯饬。
陈锡乍一看那伤口血肉外翻、深可见骨,柠檬黄的脂肪组织依稀可见,吓得连忙背过身去。
十四两人很快就回来了,将满满当当三大袋凉白开交给陈月恒。陈月恒起身净手时见陈锡背着T们一动不动,道:“你晕血?”
“也没有到那个程度……”陈锡解释,“就是普通人的那种怕。”
镖局一众皆回头看T,二哥道:“你莫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只读圣贤书吧?”
其实我习武来着……
“差不多……”
“那就是了。闹市砍头行刑的可比这血腥多了。”
陈月恒道:“你还是尽早适应的好。跟着我走南闯北,还是要帮忙干些伙计。”
陈锡闻言,逼迫自己转过身去。
陈月恒用水冲洗掉血污,割开一层薄痂。眼见着森森白骨、根根筋膜彻底显现出来,陈锡终于是没忍住,落荒而逃。
镖局几人按着陈月恒给的方子去买药了。陈月恒踢踢斜靠门框坐着、惊魂未定的陈锡,道:“起来,我墙要被你压塌了。”
陈锡扶着墙慢腾腾地起身。
陈月恒见T这样,疑惑道:“有那么可怕吗?”
陈锡在内心疯狂点头,作为一个胆子不那么大的现代人,听听恐怖小说就已经是T的上限了,可从不敢搜什么“可能会令您不适”的图片,今天是T第一次见着人的骨头、脂肪长啥样啊!
但陈锡不敢如实回答,还不能说“没有”,毕竟T吓成了这副鬼样子。于是T便沉默了。
陈月恒微微笑了——T算不上严肃,但因为身上有种时时刻刻神游天外的气质,面部显得呆滞;于私,T是陈锡半个长辈,于公,T又是行走江湖的前辈高人。陈锡有点怕T并不欢迎自己,而T之前的言行也看不出来喜欢自己的样子——直到现在T笑了,才让陈锡觉得没有那么疏离。
——“唉,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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