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竟敢如此反抗的愕然,王四到底停住了动作。
趁着对方怔然的一瞬,陈敛用了全身力气挣扎出那个囚笼似的怀抱,拔腿就跑。
夜深如墨,偶有几声嘶哑的虫鸣——秋后了,螽斯将死,虫鸣也透出凄凉。
白日里火红的枫树在夜半都成了诡红的暗影,从他的眼角不断后移,时而有勾住他的树枝,像朝他索命的魑魅魍魉。陈敛想要呼救,但因恐惧被放大到极致,他悚然察觉到自己竟然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时辰,府里的主人与下人大多都已经休息了……谁能救他?!
他想起了一个女人。
女人温婉雍容,好似凡人触不可及的神女。是府中最耀眼的存在。
是大夫人。
凭着记忆,他深一脚浅一脚,踉跄摸索着,迂回跑去了东厢房。
在这半夜三更,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求生的欲//望逼迫他敲响了大夫人的房门:
“夫人——”
“夫人救我——”
无人回应。
他的呼喊声与砰砰砰的敲门声,在暗夜里和着西风的悲鸣,一起叩在门窗上。
大夫人知道他的身世,对他一直很好,没短过他的吃穿用度,私下还总让大丫鬟给他一些贴补。但眼下夫人大概是已经睡了,屋子里铜灯昏暗,烛影微弱,幽幽的像是随时会熄灭,犹如他渺茫的希望。
陈敛知道那个王四正像饿了狠的疯狗一样到处找他。若不能敲开这扇门,他今夜是没有生机了!于是陈敛再度哭喊:
“夫人救我——!”
少年的嗓音里有鲜明的哭音,也终于哭开了这扇门。
门豁然打开的瞬间,一点昏光从房中泻出,于陈敛而言却宛如圣光,他知道自己得救了。一种重生的喜悦在他身体里疯涌,他抖得更厉害了,穿着丫鬟的衣裳给他更添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大夫人问了缘由,便将陈敛留在自己屋内。
翌日,大夫人将王四驱赶出府。
陈敛后来偷偷攒下大夫人赏他的一些碎钱,找了两个地痞无赖打断了王四的腿——非为了报复,而是只有这样,他才确信王四难以出门,他才能从恐惧的噩梦中挣脱。
十余年了,陈敛垂髫时期的旧魇,却始终没有从他的人生中彻底被驱散。
也即这一刻,太子身上的金檀香馥郁侵入鼻端,他将他逼至廊柱边上,愈发靠近的华袍与其下温热躯体令陈敛脑中炸开霹雳——他早有这样的预感,却未曾想过这一日在这平静的午后兀然而至。
眼前锦袍上的绣线是金线,映着天光日影令他感到目眩。
太子动作轻柔,似哄诱受惊之鹤,拥他入怀,丹唇距离他的脸颊不过半寸……他身子蓦然僵冷得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
“……承雅”太子唤他,“扶我一把。”
陈敛微有回神,僵硬的五官才松弛下来。
太子只是饮酒酩酊,需要他的搀扶吗?
而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有些暗自庆幸,又愧疚地想,是自己思虑过甚了。
陈敛后脊的冷汗冒出来,又刹住,在这一刻,他整片脊背倏忽变得冰冷。
正当他松下一口气,准备扶太子回到花厅时,他感到颈侧一阵温暖的湿润——太子意识并不清明之际唇靠近他的颈侧。
灼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皮肤上,和着酒气与金檀的馥郁冲入他脑中。
也许今日太子饮过烈酒,他闻着无端也感到有些微醺,就下意识偏开头。一截脆弱的脖颈于是袒露在太子的视线中,颈线修长,一直延伸到妆花云锦的襟领下。
这条回廊尽头值守的婢子不见了,寂静得呼吸可闻。陈敛感到一些怪异。往常太子入宴,鲜少贪饮,怎么今日醉成这样,还要挑这条回廊走……是去哪里?
这边刘钰所思所想,他自然不知道。
猎物入縠,猛兽伏身。
陈敛却并未意识此刻危险所在。
在陈敛狐疑的片刻里,太子的唇越发不规矩向上游移,他忍不住战栗,却下意识以为这不过是错觉……尽管触感中有侵略的意味。
他回避身体,想要与太子避开身体接触,但太子踉跄了两步,压向他,他的背撞在了廊柱上。
他的下颌骤然被一只手钳住,唇上压力陡增,他脑中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身体先一步感到似曾相识地恐惧。这动作他很陌生,但所处境地却很熟悉——无可挣脱的熟悉。
……旧魇!
他的手甚至先于意识一步作出反应。
啪——
一声极为清脆的耳光,震碎午后金阳。
光影被花树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一地斑驳的碎金,漾在地上,与廊内的回声一起颤抖着。
陈敛睁开眼睛,太子无瑕美玉般的左颊上,多了两道鲜明的指痕。
他打了太子。
他,打了……太子。
一记耳光。
陈敛如坠冰窟,木僵地站着,像是魂魄都已经从身体中抽离。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用尽全身的力气弯下膝盖跪在地上的,冰冷的青玉石砖让他双膝都痛到失去知觉,他的额头磕在地上,久久不敢抬起。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焐热了那片地砖。冷汗如注,他的额头开始打滑了。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太子会用什么方式惩治他。
甚至杀了他。
……
这样诡异的寂静也不过持续片刻,一角袍袖出现在他的视野。
太子一语不发,只是动作温柔,扶他起身。
他浑浑噩噩只由着太子动作,丝毫无法预知太子接下来要干什么。
太子的喜怒根本无迹可寻。
他恐惧之间,再次发觉自己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本宫许是醉了。”太子这时开口,但语气只是平淡,诡异的平淡。
陈敛根本无从分析太子此刻的情绪。
他低垂着头,甚至不敢去看太子的脸。
“刚才的事……是本宫的错。不要放在心上,好吗?”
太子语气温和如初。仿佛刚才那一巴掌的事情全然没发生过。
但右手掌心火辣辣的麻木与痛楚使陈敛确信——他确实动手打过太子。
接连惊愕,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太子已经步伐翩翩离开。
太子走时的脚步声很利落。
丝毫听不出醉后的踉跄或拖沓。
*
太子回到东宫时脸色阴沉得可怕。
两个弟弟还在等他——父皇让他们来给东宫请安。
据说今日东宫到了杨济府里吃席,通常来说,杨济会让东宫带些坊间的小玩意儿给两个年少些的皇子。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杨济身为帝师,除了教导东宫太子,其余皇子他也多有关照。的确是位很合格的老师。
皇二子刘玦率先起身给兄长请安,话还没说出口,太子便已经如同朔风掠境,从他身边与他擦身而过。
甚至没有叫他平身。
老大老二年龄相仿,关系更好些,这样冷脸相对很是罕见。
刘玦两手还维持着揖礼的姿势,只眼珠给四弟弟打眼色。
刘璟立刻恭敬道:“恭请殿下金安……”
一样是被忽视了。
王宸跟在后面回来的略略晚一些,正在使唤人把杨济的礼物拿进来。
王宸知道主子今日心情极为晦黯,并非有意给两位弟弟摆脸色,便让他们二人平身,不必拘谨。
“金桂雅集,咱们大爷吃多了酒。”王宸向两位小殿下赔笑,“别见怪、别见怪。”
刘璟狐疑地偷觑着大哥的脸色。
他注意到大哥的右脸确实有些泛红。
大哥酒量甚好,区区一点儿御酒,怎么可能喝醉呢。
二哥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两兄弟只顾分析大哥此去是遇着了什么事儿,把杨济有礼相赠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两个婢女的去将帕子浸了冰水,又递给大哥。大哥撩衣刚做去中庭的孔雀池前的金蟒椅子上,便顺手接过帕子,仰面罩在脸上。
“谁家这样醒酒。”二哥低声说。
“大哥真的醉了吗?”刘璟低声问。
兄弟两个窃窃私语着往内院里走。
王宸把杨济冠冕堂皇的一些文房翰墨分发给俩皇子之后,赶紧小跑着去哄他的主子。
“大爷,老相爷把最好的礼物给您留着呢。”
刘钰一开始没应声。
王宸又讪笑,语气小心翼翼的:“您不看看?”
刘钰又默了默,才懒声道:
“呈。”
王宸击掌示意太监们把“礼”呈上来给东宫过目,不忘给主子解释:
“老相爷说,殿下的孔雀池,该添新雏儿了。那,番人送来的白孔雀,原是孝敬他老人家的,但他老人家想着,一羽千金,与殿下才相称。此鸟极美,通体无瑕,白胜新雪……”
王宸声音渐渐小了——他主子摘下了脸上的冷水帕子,坐起了身,眯着眼睛欣赏金笼中的白孔雀。持笼的太监顺势将笼子凑近了些。刘钰探出手指,将要触碰到孔雀时也许是他酒气未散,孔雀不喜,抖羽避开了他的指尖。
他的手没有撤去,依然停在半空。
刘钰若有所思的样子使王宸不敢再出声打扰。
就这么静静看了一会儿,太子刘钰忽然淡声道:
“将它的尾羽,拔了。”
王宸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低声重复:“……拔了?”
老相爷的心意暂且不提,可这么个稀罕的鸟儿……王宸百思不得其解,这未免有些暴殄天物的残忍。
王宸脸色一凛,阴阳怪气质问底下愣愣躬身候命的太监:
“殿下说,拔了。”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
刘璟看着这些太监们打开白孔雀的金笼门,终于意识到,大哥是东宫,与他们有着莫大的区别。东宫一言,犹如覆水,绝难收回。大哥本就拥有肆意掠夺万千红尘生灵的权利。
生杀予夺,不过君王一念而已。
这只白孔雀何其无辜。
刘璟纵是个男儿,此情此景,也难免心中悲悯,还是说:
“大哥,三思啊……”
也许是对于白孔雀平白遭厄的痛心,他连对大哥的尊称都忘记了。
二哥抬起折扇拦在他胸前,及时截住他未完的话。
“嘘。”
二哥示意他噤声。
一场惨剧,满地狼藉。
刘璟在大哥已经离开很久之后,悄然捡起地上一根沾着血污的白色尾羽。
出宫之前,他寻了一棵很不错的梨花树,将那根羽毛葬在树下。
也许明年梨花似雪时,新雏降人间。祈愿它不再被献给天家。
……他想起奉佛的母妃常常念着的一句话:
众生皆苦,万相本无*。
——
万相本无:
佛偈,指尘世种种终有缘尽时,都是虚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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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莫凭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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