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在墨色窗扇的麻纸从边角到中心逐渐染上清灰、湛蓝直到满满白光,卫约素是被一阵嘈杂的鸦雀声吵醒的。
她睁眼,见窗扇的麻纸上跳跃着一只肥硕的黑鸦,它时不时歪歪头,梳理一下自己的羽毛,只是声音喑哑幽怨,让人无端心慌。
卫约素从床榻上坐起来,她被卫夫人一连关了五六日,每日只能透过着麻纸上的倒影看着屋外的时间。
门扉和窗扇都被卫夫人让人钉死,她没办法出去,也闹过,但是都没用。
她坐在床榻上,任由绣着菡萏的软烟罗一半挂在钩子上,一半垂在地上。
丫鬟们送的饭食透过一个狭小的洞口进来,卫约素眼神定定地看着那盏碗器和筷箸,突然外面一阵软物落地的声音。
卫约素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看着那白窗纸。
从右侧行来一道剪影,依旧是熟悉的那身段轮廓,以及她能想象得到极细的腰身。
他站在那,好久,开口:“卫姑娘,你还好吗?”
声音不似往日的清越,倒是有些沙哑,仿佛同她别离后,就没再说一句话。
卫约素看着他的身影,本来不委屈、不觉得难过的心一下子变得酸涩。
她擦了擦眼泪,清了清嗓子:“我还好。”
徐霁白站在屋外,过了好久才说:“我来救你出去。”
卫约素:“嗯。”
才不过几日不见,徐霁白就瘦了很多。
本来就没什么肉的脸颊受得都有些凹了下去,那双漂亮潋滟的桃花眼变得有些呆板,直到在看到卫约素后,才如同画龙点睛般勾点出生息来。
徐霁白把卫约素救了出去,徐家的小厮将卫府闹得天崩地乱,到处都是乱糟糟一片。
担心被卫府的人找到,徐霁白让小厮驾着马车带着卫约素直行到接近杭州城的竹林里,直到切断身后的追兵,才停了脚息。
卫约素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只觉得浑身轻松,由衷对徐霁白道谢道:“谢谢你,虽然我知道如今的我除了言语表达的感谢,便再也没有其他话语了,可我还是想跟你说。”
若是往日,徐霁白定然会贫嘴回去。
他不是个活泼的性子,但是在卫约素的面前,他可以试着变得慢慢活泼起来。
可今日没有。
整个今日,他的眉头一直紧紧地皱着,仿佛有什么难言且难过的事情。
徐管家也一扫往日的财神笑容,面容肃穆。
半晌,半晌徐霁白依旧没有开口。
徐管家叹气道:“少爷,这种事还是奴才来说吧。”
卫约素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她仍强自镇定道:“是不是我姑姑出了事儿,是蒋婉又为难她了吗?还是我姑姑的胎又出了什么问题。”
徐霁白依旧沉默,卫约素干笑道:“不要这样,你们这么严肃,倒让我有点不安了...”
卫约素的身世秘密,徐霁白和徐管家在来扬州城早就摸透了。
这颗棋子还没被他们捏在手里呢,就这么碎了。
徐管家叹气道:“卫姑娘,你可还记得,杭州城的杜夫人?”
卫约素听到她的名字,心里攥着一股劲儿,憋得她心肝肺都惴惴不安起来:“她,我记得她,她是杜悯儿的娘,对不对...她...她怎么了?”
徐管家悲伤地看着她:“她死了,被前几日的一场大火给烧死了。”
卫约素只觉得他在骗她。
毕竟,好好的一个人,前不久她还见过她,还拉着她的手夸赞她,还说想要一起去大明寺拜拜,哪怕被其他的事儿耽误了。
何况,她前几日才跟她写信,告诉她,自己是她的女儿。
是她一直苦苦寻觅,求而不得的女儿。
她...
她不是杜夫人...
她是她卫约素,上辈子,这辈子的生母啊!
卫约素的呼吸被一道道意识给攥住。
她差点跌落下去,却被徐霁白扶住,托起她的身子。
卫约素没有察觉到自己流泪,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的脸冷得如同寒冬腊月,这才伸手摸了下。
全是水。
卫约素悲从中来:“杜夫人...杜夫人她...真的?”
徐霁白:“我们去的时候,房梁下只余一具焦骨。”
卫约素闻言,不住干呕,徐霁白没有丝毫地嫌弃她,缀在她身边,仔细地盯着她的表情,一瞬都不愿意放过。
卫约素心碎欲裂,五脏六腑都快绞碎了化成鲜血从自己的喉头给吐落出来。
好一会儿,在眼前的漆黑一片中,她找不到世界的光影,伸手,拉到一片温润顺滑的皮肤。
徐霁白的手扣过来。
他呢喃:“我在这儿。”
卫约素全身颤抖,问:“她...她何时下葬?”
徐霁白垂下眼帘:“明日。”
卫约素不住流泪:“带我去,带我去好不好,我想送她最后一程...她是...她是”
杜夫人是她的生母啊。
可卫约素说不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车遥遥,一路以最快的速度行到杭州城。
七月盛夏,卫约素从马车出来,脚步发软,通身的冷汗将内衫沁透。
一路上,徐霁白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眼神一直放在卫约素身上。
原来一个人丧失掉亲人之后,竟是这般的伤心欲绝啊。
不过好可惜,他的娘当年被烧死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从火海里爬出来,等记事的时候,身后满地焦骨,灰烬,整个世界是一股被烧得剥离的恶臭。
可是,即便那样,他也没有流一滴泪。
他没有泪。
徐管家看着卫约素走进满地缟素的杜府,有些心疼道:“少爷,看到卫姑娘这般,是不是,同当年的你很像?”
他用手在自己腰间比出一个身高:“老奴记得,当时少爷只有这么高,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晨起的时候还在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皇...夫人生前最喜欢您背这句诗了。”
徐霁白听后,没有说完,只是摸着自己腕骨上的伤痕。
他突然问:“当年你还记不记得是谁把我救出来的?”
那么大的火,宫闱之中都去给贵妃贺喜讨彩头,他娘不受宠宫闱之中自然人少,那又是谁把他救出来的?
徐管家摇摇头:“老奴不记得了,老奴当晚犯了错,贪吃了两杯酒,等火烧起来的时候,整片宫闱都通红一片。”
徐管家说着说着,眼里就有了泪:“夫人她...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她嫁进来,老奴舍不得。外头都说这深宫之中是会吃人的地方,老奴怕夫人她过得不好,所以就净身进来照顾她...可惜,到头来也没照顾好...”
这是徐管家一辈子的遗憾。
徐霁白摇头:“不怪你。那晚的事我也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他的娘一脸疼惜、舍不得将他拖进火海,再然后,一切就都模糊起来了。
徐管家道:“奴才看到卫姑娘今日失去至亲,就好像看到主子您当日那样。卫姑娘已经这般可怜了...”真的...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徐霁白没有回他,转言道:“天底下的可怜人何其之多,谁人不可怜。”
徐管家终于禁言了,二人穿过正门口的哭丧的队伍,迈过门槛,踏着满地的缟素走了进去。
**
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白色的幡幔,白色的孝服,白色的纸钱,还有素白的一个奠字。
杜悯儿一身缟素地站在灵堂前,见卫约素来了,一改脸上的麻木和冷漠,落了几滴泪下来。
她语气不好,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太好:“你来作何?”
卫约素不敢上前,希望这是一个梦,可惜不是。
杜悯儿转身,把能说出来的怒意,不能说出来的秘密,一切的一切恼怒都撒在卫约素身上:“你满意了吗?”
卫约素吸气,让自己不要倒下去,只是问:“火,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杜悯儿道:“我娘收了一封信,那夜太晚了,她将信件放在桌子上,半夜蜡烛倾倒,就烧了过去。”
“那信是你寄的吧?”
卫约素心神大乱:“我原来只是想...”
杜悯儿不管不顾嘶吼:“可就是你写得信,害死了我娘,你满意了吧?卫约素,我究竟是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对我。哈?如今好了,我娘死了,你开心了吧?”
卫约素明明心神大乱,却在杜悯儿恼怒之中捕捉到一丝惶恐,她反问道:“你看到那封信了?你怎么知道我封信是我写的?”
杜悯儿自知失言,不作回答,只道:“你的信害死了我娘。”
卫约素上前:“不,如果你看到那封信,就定然知道那封信不可能被你娘随手放在桌上。你封信有一块玉珏,那块玉!”
卫约素看着她:“你也有一块!”
杜悯儿唤来身边人:“她是个疯子,哪有什么玉,把她拖出去!”
卫约素约莫猜到了事实:“那玉是不是你拿的?你是不是看到了那封信,你是不是...!”
杜悯儿轻轻摇头,看着卫约素嘴角勾起一点点弧度。
她随手捏起一张纸钱,将它折叠一下,送到烛火中,再轻飘飘地丢在铜盆里。
杜悯儿看着卫约素,嘴唇动了一下,却无声。
可卫约素却听清了。
她说:“卫约素,你晚了。”
后面一点点解释,把情节的顺序交错了一下
要是问徐霁白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喜欢卫约素的(自己肯定不会承认的),就是在此刻杜夫人身死,卫约素的反应。
对,大白就是这么的变态
因为他在观察卫约素的表情,其实透过她再看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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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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