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陈家人的诞辰全然集中在秋末至仲冬之际,荒芜的季节里断断续续热闹了许久。
时逢葭月,天寒地冻,霜露惨切。今年的雪来的迟,至今只是上冻却不见初雪,风冷的像是不计其数的刀剑刺硬了骨头。
庄子里一群人锦袍披风着身顶个瞧着鲜彩华贵,唯疏尘雾凇两人通体缟素。
“看什么呢?”
云层暗沉厚重,天际压着留鸟使之低低地往前飞,仰面都害怕它们蹭过头顶。
相遇以来少见疏尘穿白衣,他此刻一身素服坐在秋千架上一动不动。
雪未至草木也零落,人只是抬眸一瞬,露出面颊偏像是独揽尽数冬色于一身。
“为什么不下雪。”
如往常一般无二的平淡声调在那双过分惊艳的眼睛映衬下,于陈述听来倒显得一半亲昵、一半脉脉含情了。
他走到疏尘身前,笑着弯腰如蜻蜓点水般轻触了他的脸颊,手上残留着冰凉的触感。
“下雪要很冷,如今还不够冷吗?”
“冷。”
“你坐这儿吹了多久的凉风脸这么凉?雾凇也没看着你。”
他又伸手去试疏尘手上的温度,果然冰凉一片。
“她出门了。”
疏尘仰面看着他,手和脸被吹的其实没什么知觉了,唯有双手被他包裹着渐渐生出触感。
陈述蹲下身半跪着,将他的手裹着贴着自己的身子以此提供热度。
虽然体温略比常人低些,却也聊胜于无。
“那你坐在这做什么,又想你阿娘了吗?”
他没点头也没否认,以俯视的视角垂着头看人显得有些丧气。
好半晌才道:“等到大雪,就是阿娘忌日。”
“大雪节气”陈述思量着时间,“那就是三日后了。”
“嗯。”
“你不回去。”他以肯定的语气问着,隐隐放下心来。
“阿娘就在身边,不用回去。”
想起他当初从家归来之时抱着的东西,他曾瞧见过里面放的东西。
原来里面装的是骨灰么。
“你是说妆匣?”
“是啊。”
其实疏尘从来没瞒过,只是自己从来没问过。
心底有一块像是积满水的海绵被按压而陷了下去,他笑着转移了话题。
“你们柟州也下雪吗?”
“下,但不会下很大的雪,总是薄薄一层。”
“那就遭罪了,清州下过最大的雪能有三尺厚呢。”
疏尘垂首有些惊奇地看着他,“真的。”
“是真的,不过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今年正常的话大概一尺深是能见到的。”
“你怎么知道。”
“承德和我说的。”
“我十三岁之前被困在山上没去过别的地方,后来为了寻人去过邶州,只赶上刚下一点雪就离开了。”
陈述面露古怪,难得没来得及掩饰情绪,“你要寻谁?”
最好不是说他。
“我阿娘死前嘱托我找她的故友,寻的算是我姨母。”
他松了口气。
“找到了吗?”
疏尘摇摇头,“没有,一直没有线索。”
“你刚说十三岁之前被困在山上是什么意思?”
“我生得迟钝,什么都学不好,就一直被训练。”
他没说是训练杀人,潜意识里觉得陈述大概不想听到这些话。
“是你父亲?”
“嗯。”
陈述有点心疼了。
他一直都知道疏尘的刀法和武艺不错,怕是要比旁人付诸的苦更多。
调整半跪着的腿,低头将脸放在疏尘腿上贴着。
沉默的片刻时间里他将很多东西串联起来想了很多。
想到疏尘的年幼,想到他对于一切苦难有着近乎超脱的茫然,想到疏尘那个困住妻和子的凶残的父亲、那个父亲又是如何严苛的训练他,想到如他一般美丽的阿娘是怎样安慰他、教导他,想到他后来杀了自己的父亲,又想到他怎样面临阿娘的自缢、如何与雾凇在痛苦中相互安慰……
苍天还算对他眷爱,给了他痛苦却也赐予了隔绝痛苦的迟缓。
他想到这些,或许要比疏尘亲自经历后所触动的情感更充沛。
但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种安慰。
陈述克制住了翻涌的情绪,直到感受到疏尘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并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
“你怎么了。”停顿了一会像是补充似的他又喊道:“哥哥。”
刺骨的风像是指尖,涌上人身拨动嗡嗡作响的琴弦。
又像石子投入湖面褶皱了整片湖面。
血液上涌至头晕目眩,他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以至于有了眩晕感。
今生他有了愿意抛下一切——所有的一切——而换得的东西了。
疏尘觉得不对劲,就着他贴在自己腿上的姿势稍稍弓腰俯首靠近他想去看他的脸。
陈述抬起头,两人距离近的能感受到喷洒的温热呼吸。
心脏骤停,不觉怦然。
若这世上注定要有一样东西困他终生,那只能是疏尘了。
若说值得他今生一辈子守着、珍着、爱着,甚至于被困着、逢迎着、奉献着的。
也只能是他了。
理智就像冬日一汪结了冰的潭水,情感如烈火焚身般不敢迟疑一头扎进潭水中去。
他抬手轻叩着疏尘的后脑勺不至于让他拉开距离,以半跪的姿势将额头送过去贴着他的额头,虔诚地垂着眼。
“怎么了。”疏尘茫然地问着,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何止今生。”陈述没来由地轻喃。
将物质看做第一性东西的唯物主义者说出这样的话实属惊奇。
冬日里说话吐出的哈气连同呼吸喷洒着热,像是蜘蛛吐出蛛丝的一刻将人包裹着慢慢勒紧。
“什么——”疏尘不明白他话里什么意思,没等想明白时陈述站起身拉开了距离。
“进屋吗?”
他看看秋千架又看了看陈述,最后还是慢慢站了起来。
“饿吗?叫人煮些热汤给你喝。”陈述牵起他的手。
“好。”
见他盯着交握的手,陈述一本正经道:“你手凉,给你暖暖。”
“你的也凉。”
……
闲聊时雾凇提及济世庙中奉有阎王殿,疏尘阿娘总不过忌日,三人决定在今年简单去拜一拜。
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不比骑马般畅快,雾凇不耐地靠着车边往外看了一眼。
刺骨的风透过缝隙瞬间将空间内的温度降低一个度,吹的人打了个寒颤。
“怎么这么冷。”
陈述放下游记书卷将案上的汤婆子塞到疏尘手里。
“这儿不比柟州,等下了雪就更冷了。”
“还是我们柟州好,”她笑着向疏尘投过一个眼神,“你说是不是?”
疏尘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嗯。”
“什么时候我也去看看。”陈述调笑着。
“嗯。”他再次点头。
雾凇与之叹道:“夫人在世时不信神灵,若是知道了我们为她去祈愿也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会吧。”疏尘抿着唇看起来有些失落。
陈述刚想安慰点什么,雾凇突然大笑。
“以前我在屋里藏了个观音像,你还记得夫人怎么说我的吗?”
疏尘眨眨眼想到什么,也弯着眉眼笑起来。
十年隔绝生死两端,他们至今还能想到她当时的神态,生动的恍如昨日。
那时老不死还活的好好的,雾凇刚到乌山犯了错被夫人护着留在身边。
可她要长期留在夫人身旁就得有足够的能力。
于是被派去和疏尘一块训练。
那时她才多大点啊,站着还没个拐杖高。
黑夜里的嘶吼声痛呼声不绝如缕,疏尘那时又是个闷性子她也不敢往跟前凑。
每每训练结束之际抱着淘来的观音像奉为神明哭至天明。
被夫人发现时她又急又气:“你这没成色的丫头!这么小拜什么劳什子送子观音?!”
“啊?”雾凇茫然抽泣着,手上还死死抱着观音像不肯松手。
“再拜我送你去投胎!这就如了你的愿让观音给你找个好人家送去!”
她吓得急忙松了手。
烫手似的包着布叫下人将观音像扔了去,留疏尘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经历一场苦口婆心地劝慰。
陈述闻之也笑,“夫人原来是这样的性子。”
“若是别的性子怕是不行。”雾凇握着短剑的手懒散地敲了两下。
“怎么说?”
“你以为夫人为何不信神佛。”
陈述哑声,觉得此刻不该问下去。
疏尘却答,“神灵没有眷顾过阿娘。”
不是不信,是没有用。
话音落定,陈述坐在马车中保持了片刻的缄默。
无论虔诚祈愿还是卑微祈求,都不会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得到任何回答。
他倒是有过这样的感受。
雾凇两人似乎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依旧随心所欲地慢慢聊。
哒哒的凌乱马蹄声随着嘎吱嘎吱的晃动声驶向长街,天冷风寒,街巷的行人匆匆竟也一点没少。
坐在车中听着划过耳畔的被风与距离拉伸过像是收音机卡壳的噪杂声,直到噪声突然具象,马车骤然停滞。
马夫突然言道:“二公子,人群拦路。”
雾凇掀帘外看,陈述顺势瞄了一眼外面聚集的人群,“能绕开吗?”
“须得折回去走另一条路。”
“也成。”
“你还是下去看一眼吧。”雾凇挑眉看着外边的景象幸灾乐祸道。
陈述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探身出来之际看见人群中央有个熟悉的身影。
说真的,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当作没看见。
生活里各种起承转合的事故从来都突如其来,忘记给他个铺垫。
被人围成的圈中陈鸿正被一个浓妆艳抹的娇媚的女子紧紧揪着胳膊不撒手,而她正以专横的语调对着另一处盲区骂些什么。
他挣扎的同时陈述似乎听见他怯生生的结结巴巴带着欲哭无泪的声音:“你…你放开我…不要抓着我……”
有熟人在身边他尚且能克服恐惧心理,无人注意的热闹地方也勉强能压制住不知所措。
唯独这样被人**裸的盯着暴漏在人群下会使他极度不安。
尤其此时此刻非他所愿。
陈述跳下马车,回头正要吩咐马夫带他们掉头先走,就见疏尘抱着妆匣掀帘走出来。
他下意识伸手送过去,疏尘扶着也下来了。
“你们可以先去庙上的。”
“嗯。”
话是这样答,但人已经下来。
陈述笑着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臂,与此同时雾凇抱着披风从另一边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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