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指仙显然有话要说。
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嬴惑一放下就酒杯，半指仙就开口道：“我寿数将尽，就在这几年了。”
嬴惑一愣，不可置信道：“怎么会......”
这确实太突然了。但半指仙本人倒是云淡风轻。过去的旧人一个一个退出历史舞台，他也自觉使命完成，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嬴惑无言半晌，问道：“枫桦她们知道么？”
半指仙：“自然知道。她们无法再回归族群，日后照护她们的职责，就落到你身上啦。”
嬴惑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妖兽们交给他照护，那京城的铜雀台自然也成了他的产业，这桃源仙境日后也会交由他掌管。
骤然得到师长即将离开的消息，他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半指仙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最后，半指仙半仰着头，目光投在虚空，轻声笑道：“我早就想去见他了......只是一直觉得还没到时候。”他顿了顿，又说：“只是可惜了啸环，这姑娘死心眼，原本以她的寿数不必与我同去。”
嬴惑这才知道，啸环跟半指仙定的是生死契。
半指仙最后故作深沉地说：“所以不要让妖兽和人打太多交道。对妖兽不好。”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嬴惑自然也是醉得人事不省。姬宇要带着嬴惑上楼回屋时，啸环正好回来，她看了烂醉的半指仙半晌，上前将他背起。
姬宇停下脚步，唤道：“啸环前辈......”
啸环看了他一眼，摆摆手让他们赶紧去休息，便背着半指仙回到了他自己休息的地方。
夜色重归沉寂。
·
嬴惑原本的屋子还留着，半指仙似乎还会让人时不时去打扫，现在完全可以直接入住。
姬宇将嬴惑轻轻放上软榻，刚帮他将鞋子外袍脱去，嬴惑就醒了。
他并未真的醒酒，只是睁了眼，垂眸看着姬宇。
姬宇动作顿了顿，随即将外袍放在一边，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姬宇揽住嬴惑，轻声问。
嬴惑靠在他怀里，含糊地说：“师父也要走了......”
原来重生并不那么美好，失去的不会再回来，拥有的却也不断在失去。
姬宇沉默着，抱着嬴惑的手收紧了些。嬴惑被勒得有些不舒服，轻轻挣了挣。
姬宇松了些劲儿，嬴惑又无力地倒回榻上。姬宇被他带着，两个人便倒在一起。
嬴惑看着他，眼神是混沌的。他抚着姬宇的脸，抚过脸颊、嘴唇、下巴，又抚过喉结，最后感受着他颈侧的脉搏，轻声说：“我只有你了......”
姬宇狠狠一闭眼，再睁眼时便抓住了嬴惑留在自己颈侧的手，将他彻底带进自己怀里。最初是姬宇主动吻上嬴惑的嘴唇，后来嬴惑也逐渐动情，主动迎合着，润润的水声淌开，流进静谧的夜色。
姬宇趁着嬴惑喘息，紧紧抱着他，心跳躁动着，面上却是沉静的、含情的。他偏头噙着嬴惑的耳垂，在他耳边絮絮地说：“我也只有你了......”
“所以......别害怕，别伤心，也别离开我。”
·
嬴惑与姬宇并没有在半指仙这里停留多久，半指仙也懒得招待他们。姬宇问过要不要给半指仙办个盛大葬礼，被半指仙拒绝了。世间与他有交情的人只剩下嬴惑一个，没必要再劳民伤财，到时候他归天，将他的遗体烧了，遍撒四海就好。
怀揣着略为沉重的心情，二人回到了京城。
他们回京照样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进城也是嬴惑开通天井。只是二人并未直接回嬴府，而是在街上转了一圈。
“现在他们应该都还在朝中做事，趁着无人打扰，我先带你看看京城。”姬宇道，“这些年商贸兴起，京城焕然一新，你估计都认不出了。”
热闹的街市冲散了嬴惑心中的沉闷，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街市上卖什么都都有，什么汤饼丸子，什么面具花簪，一应俱全应有尽有，他甚至在街市上买了个小剑穗，送给姬宇挂在龙牙剑上。
姬宇欣然收下，还真要往龙牙剑上挂。嬴惑连忙制止，道：“真要挂我改日送你个好的，这随手买的，多少有些不合适。”
姬宇笑道：“你送的便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
嬴惑无奈地看着他，二人对峙片刻，姬宇也只好将穗子收好，不说要挂上龙牙剑了。
不过溜达也溜达不了多久，嬴惑还是想尽快回家看看。但他又有些近乡情怯，一路不用通天井也不叫车，和姬宇一起走了回去。
走了许久，终于走到嬴府大门。此时大门紧闭着，却毫无衰败之象，反而感觉是有人用心照看打理的，连门楣都感觉被擦得有些发光。
嬴惑愣愣地看向姬宇。
姬宇笑着，抬手道：“进去看看。”
于是二人一同上前。
嬴惑正准备从芥子世界里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姬宇就伸手砰砰地敲响了大门。嬴惑一愣，还不等他说什么，大门居然直接被打开——
枫娘衣着朴素，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些许足迹，却足够优待她，并不让她显得疲老。
看到嬴惑，她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嬴将军！嬴将军回来了！”
她又猛地回头，不知跟府中谁说话，喊了一声：“嬴将军回来了！”喊完又激动地上前来，在嬴惑肩膀上手臂上捏捏抓抓，确认真实性一样，激动不已：“真的回来了！”
枫娘的激动让嬴惑不再那么紧张，他温声安抚着枫娘：“好了好了，没事，我回来了。”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枫娘又止不住落泪。她哭了半晌，后知后觉的觉得丢人，破涕为笑道：“哎呀我又出丑了......这嬴将军回来大好的日子，我哭什么呢！快进来快进来，陛下也是，要回来怎么不早说一声呢！”
姬宇笑笑，和嬴惑一起走进府中。
韩峦今日在府中温书，听到母亲的喊声，放下了书出来看。
在见到嬴惑时韩峦也愣住了，半晌才回神，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晚辈韩峦，见过嬴将军！”
嬴惑上前拍拍这孩子的肩膀，道：“如今阿峦都长这么高了......之前还追着我要我给你读书呢，怎么现在就生分了？”
韩峦猛地红了脸，嬴惑也不再逗他，道：“很好，行礼已经有模有样了，读书呢，书读得怎样了？”
韩峦道：“如今已经进了揽月堂，在塾中连续两年成绩魁首。”他虽努力装作谦逊镇定，但昂扬的语气还是暴露了他属于少年人的骄傲。
嬴惑颇为惊喜：“这么厉害呀？真好，阿峦真是好样的！”
被他一夸，韩峦又不好意思了，挠挠头道：“还差得远......我日后一定考取进士，为国效力！”
嬴惑对此欣慰不已，正要再夸几句，枫娘又开口笑道：“莫再夸他，塾中先生夸得够多了，再夸辫子都要翘起来了——倒是，阿峦，怎么小皇子没有出来？”
小皇子——这个特殊的称呼让嬴惑心头一颤，惊讶地看向姬宇。
而姬宇目光不闪不避不心虚，反而有些期待似的看着嬴惑。
嬴惑更加惊疑。
韩峦听了母亲的话，哒哒跑回自己温书的小书房，片刻后又哒哒跑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那小孩相貌端正，气质有股不属于孩童的沉静。他双目轮廓温柔含情，看着极为眼熟，双眉却是极黑，生生压下了双目的柔软。鼻梁高挺，嘴唇轻抿，头戴小玉冠，身着银纹墨袍，乍一看去，活脱脱一个小姬宇。
嬴惑震惊地看向姬宇。
姬宇笑着走到他身边，就这一会儿，那小孩就走了上来，定定地观察了嬴惑片刻，随即毫不见外地上前，一把抱住了嬴惑的腿（主要是他的身高也只能刚好抱住他的腿），脆生生地喊道：“父亲。”
嬴惑僵立原地，有如五雷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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