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滴答。
是水声吗？是水……
一种长久灼烧的饥渴将他唤醒，他在梦中皱眉。直到身旁的人推了推他的肩膀，他终于保持着坐姿醒了过来。
“来人了……”那个人同样的气若游丝，靠过来时，冰凉的碧玺珠子碰到他的手臂，沁凉如雪。周夔、宋大哥、幺儿，全都不在。
他勉力抬起眼皮，大狱之中，居然静得可怕。他活动着僵硬的脖颈，这才发现，周遭的隔间之中已经空无一人。他一瞬间如坠冰窟，终于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而门外已经站着一个人。
他手中提着一柄匕首，猩红色的血正顺着刀刃一滴又一滴地坠落，原来那水声便是来源于此。王亚离僵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人腰上一枚秋叶般颜色的蛛网令牌上。
他的肩膀挨着程雪时的肩膀，所以他感受到了，程雪时正在簌簌发抖，脖子上的碧玺念珠碰出一点细响；王亚离的呼吸反而平静了下来。
来人同样是一个少年。他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而无论是牢内，抑或是牢外，隔着一扇牢门，二人都显得那么样的年轻。
“你不问一问，其他人都去哪儿了吗？”
那少年问道，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如同几日前王亚离的同窗好友问他剑谱上的动作一般随意。王亚离想要站起来，但是他的手脚依然软绵绵的不听使唤，于是他干脆放弃，坐在原地，两条腿大剌剌地敞开放着。
那少年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介绍起方才的审讯。
“你记得你左手边那间里的三人么？他们三个一见了上一场的阵势，什么刑也不必上，便全都认了。
“你呢？王亚离，你何时认？”
王亚离想要张嘴说话，忽然发现自己的嗓子还是哑得厉害。程雪时在他身后缩成一团。他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其下的喉管仍在隐隐作痛。
“认什么？”他一张口说话，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多么难听。那少年哂然一笑，眼神专注，如同另一个站在黑暗之中的他自己。
“当然是，纠集匪寇，蓄意谋反。”
我们几个，蓄意谋反？他终究没有问出口。程雪时抓住他的手臂，喉中低低啜泣了一声。那戴着腰牌的少年继续道：“你瞧，你的同党们都已签字画押，负隅顽抗又有什么意思？”
说着说着，少年用已经不再滴血的匕首柄端挠了挠后脑勺，以一种极为不认同的语气道：“父亲爱才……偏生不令我将你们都杀了。不过，总要几颗人头来跟上头交待……你说，我选哪几颗？”
“——你明明知道，我们只是应承了你们洗砚司的邀请，才到顺天来的！”
门外的少年摊开两手，道：“这可怪不着我。说到底，都是早晚的事儿。”他不知道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宣布了多少人的死期——一想到这一点，王亚离的呼吸便粗重起来。
“你看，你们牢里的三个刚刚被提审……要不这么着。”少年的眼睛忽然自顾自亮了起来，仿佛是想到一个极新奇的游戏，“我早听说过，你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王亚离瞪视着他。
他也看着王亚离。
“我可以让你那三个朋友全须全尾地回来……还可以让你们两个也活下去。但是……你用什么来换呢？”
仿佛给一场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魇住，王亚离一动不动。他心中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甚至感受不到程雪时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所带来的疼痛。
陆之寒蹲了下来，幽暗的牢狱之中，一旁的油灯照出他的面容——使得他的双目显得更加深陷，于是那眼神也便有了几分偏执的火光。
他丢开匕首，举起一只手，掌心向前，而另一只手，开始数他的手指头。
“一、二、三、四、五……”他浮夸地显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一只手有五根手指头，恰好，算上你们两个，有五条人命呢。”
*
“又在发什么呆？”
白瓷小碗中，盛着一碗亮晶晶的白米饭。此刻，一双筷子伸来，习以为常地为他添菜。
“……没什么。”王得意小声说，拿起碗来往嘴里扒饭。
“顺天的客店就是这么贵……”对面的人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又或者多年以来，已经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便如同一个操持家务的寻常妇人，开始对他絮絮叨叨，“这几样菜也是，又不费什么工夫，也不是什么大菜，要收我二两银子！这要是在咱们家……还能杀一只小鸡儿给你补一补……”
唠叨声中，他的思绪再一次飘远。那双黑暗中骤然明亮起来的眼睛，在面前的汤锅里凝视着他。
“第一根。”
他悚然一惊，一口咬在碗边上，牙根都为之一酸。所幸他没有出声。白色的瓷汤勺在锅中一搅，那双鹰视狼顾的眼睛便消弭于油花儿之中。他默默举起汤碗，程雪时为他盛满。
浓白色的鱼汤缓缓流进碗里，瓷勺碰在碗沿上“叮”地一声。
“第二根。”
那人说。他咬着口中的木棒，八年前的程雪时在他耳边尖叫。
客店的鱼是最寻常的草鱼，可幸鱼汤还算鲜美。他一口气喝掉半碗，一块散碎鱼肉滑进口中，他发怔地一嚼，一根鱼刺卡进了牙龈，他略一皱眉。程雪时要来帮他，被他摇头拒绝了。
“第三根。”
这是幻觉。他心想。麻木地将齿间那根小小的鱼刺拈了出来，胃袋却在古怪地蠕动。他将右手放回桌下，依次来遮掩那只手的颤抖。但是下一瞬，他突然站了起来，干巴巴地说：“我不吃了。”程雪时一头雾水地望着他，道：“你脸色不好看。”
“第四根……”
“你今天从醒过来就怪怪的。”程雪时担忧地望着他，他摇了摇头，一转身，已经逃也般地走上了楼——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走进房间，走到屏风后，这才一头扎进了床里！不知为何，他冷得厉害，从头到脚都是冷的，冷到牙齿打颤，冷到将自己裹成一团。
“第五根——”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躯却在痉挛。不知道什么时候，程雪时已经追上了楼，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一双眼中雾气蒙蒙。王得意裹在被子里，抖得有如筛糠一般，半晌笑了一下，问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尖叫……”
程雪时抿了抿嘴，随后又摇了摇头。
“你又想起来了……？”
“……可能是昨天晚上……蹬被子……”王得意抱紧了自己，感觉体温正一点一点地回到这具死而复生的躯壳，如同八年前，他在程雪时的背上，终于感受到一点点属于人的温度，他深吸了一口气，“有点着凉了。”
程雪时长长地叹了口气。
“亚离，我们回关外去吧。”他说。
小水一章（真的水成了吗）
以及感谢这几天大家的营养液，嘿嘿，嘿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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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二回 五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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