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诵做了个梦。
除却儿童时代“那件事”之后的多次梦魇,其实他已经多年不再梦到过明秀,但就是在这一夜,他再一次梦见了明秀。
以往明秀在他的梦中出现时,总是一只手掩着左半张脸,鲜血打湿指缝;这样的明秀,却不哭也不叫,只有一串清冽的泪水,从完好的那只眼中跌落下来,顺着形状姣好的下颌不尽地流下。但这一次,却与之前的噩梦不同——这一次,他梦见明秀左半张脸光华如新,正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可梦中的他并不觉得古怪,反而一颗心跳如擂鼓,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明秀也不嫌他不捧场,却笑着拉过他的手。他随着明秀的脚步缓缓地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钟鸣——
他向四下一望,只见周遭的松柏、盆景、青石板砖格外熟悉,原是他正在弥陀寺的山门之中,而明秀不知何时已经撒开了他的手,站在石阶上看他;明秀本还没有长成,个子不如他高,此刻站在台阶上,倒是难得的与他平视,只听明秀笑着道:“我就送你到这里啦!”说罢,挥一挥手,转身拾阶而上,很快便消失在山间的浅雾之中。
他满怀怅然,甚至有些悲伤地睁开眼睛。
眼中是他在公主府的帐帘。是了,前日母亲派人传话令他回府,由是他才告别明秀,从弥陀寺回到家中;他本想着陆之寒正不敢来弥陀寺,宋汀州也已离京,明秀独个一人不该有什么差池。
“来人——”叫人的工夫,他已经翻身下床,将外袍披上,又开始套裤子;一列清秀婢女已经端着铜盆手巾等物碎步走进屋内,却通通被他打发了;只是就着热水胡乱抹了把脸,漱过了口,便匆匆牵马出门去。樱桃也知他心中焦急,格外乖觉,撒开蹄子,把风也甩在身后。他独个一人,奔去京郊弥驼山上,恨不得樱桃快一些、再快一些,但是,还没有踏上山门的石阶,他便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嚎哭,遥遥从寺内传来。
他终于膝盖一软,跌在层层石阶之上。
*
弥陀寺接连死去两位住持,不能说不是一种莫大的哀痛。
只是出家之人,尘缘已了,不必缟素,因而弥陀寺还是那样,在松柏和柳树的围抱之中静静地矗立着。此处的和尚走了泰半,说要南下去嵩山;还有一部分剩下,为刘尔逊和明秀料理后事。燕棠的父母倒是来过,将其遗体带回祖坟安葬。
洗砚司静默了好一阵子,静得几乎让人忘记了它是什么样的行事作风;关于那神秘莫测的指挥使,连半分消息也没有透露出来。除了洗砚司,那几个时常出来活跃的“江湖强人”也销声匿迹。整个顺天忽然静了下来,简直静得可怕。
王亚离几乎是最后才得到这个消息的。
方大姑娘的牌位办好了,第二日旋即便要离开。离开之时,王亚离随口问道:“那日去弥陀寺,一切都顺利吗?有个叫明秀的小和尚,不知道你们遇见没有……”
方大姑娘摇了摇头,神色却略带担忧;她本想要开口,但是程雪时已经平淡地接过了话头。
“顺利。”他说,“叫明秀的小和尚……倒没有问过。只是,有个小和尚,人很有趣,只是话多。”
“有趣又话多?他是不是右半边脸毁了容?”
“不错……你认得?”程雪时的眉梢微微一颤,却仍笑道,“不过是个小沙弥……我……我见他问你……”
“他问我?你如何说?”王亚离来了精神头,脸上仍带着笑,等着程雪时的回答。
王亚离虽然在笑,程雪时脸上的笑却越来越难以为继。
“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杀错了人——那半面佛、半面鬼的话多小和尚,或许就是王亚离口中的明秀……杀错了人……这当真能说是错吗?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流淌下来。他杀过人,他从来不害怕杀人……甚或说,若是为了王亚离,杀多少人都使得的。这么一想,他的心肠重又硬了起来,于是他的声音也变得冷冷的,但仍在发颤,像是出现裂纹的冰面。
“我杀了他。”
“你……你当真……”王亚离的声音也在颤抖,一把抓住了程雪时的手腕,他今非昔比,手劲儿大得如同要将程雪时的手腕折断,程雪时手上吃痛,牙关紧咬。
“我不知道那是明秀……也不知道你们的交情……你从未和我说过!所以,所以他问起你的时候……”
“……我没有和你说过?!你为、为什么问都不问一句……就、就——”
“我不问一句?!现在是什么关口!你的通缉令已经贴遍了大街小巷!光天化日,我如何问他?又如何信他!我又必须在一息之间杀了他,才就和方姑娘走脱!”
王亚离只觉如坠冰窟,一时间想到明秀对他笑嘻嘻的模样,那张又是清秀又是可怖的面孔,破旧的僧衣,和那个无论如何总是乱七八糟扎起来的发髻……几乎令他眩晕,险些跌倒。那……那阿诵呢?他紧接着想到阿诵,一颗心如同给一只手攥紧了、揉碎了,呼吸不畅,站也要站不住了……
程雪时手上一松,眼见着王亚离已经跌坐下去,脑中一片茫然,口中却道:“你……你不曾说过……我如何知道……你为什么不说?”
是了,为什么不说?王亚离闭了闭眼。因为他不想跟程雪时讲述他和阿诵在路上遭遇的一切……那些惊心动魄和点点滴滴,那些他对着明秀又喜爱又略带嫉妒的复杂心情……他为什么不想说?他为什么执着于将有关阿诵与程雪时的一切分开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难道都是他的错吗?是因为他的这点私心,导致了明秀的死亡……同时,他也错估了程雪时的狠心……但是,程雪时的狠心,难道不正是为着他吗?
他转过头,将眼角的泪水眨去了。
程雪时见他流泪,不知怎的,福至心灵一般,突然苦笑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现在觉得我心狠了?我杀他又怎样!我们两个扶持十年,不如一个你在路上遇到的‘新朋友’?还是说,这个小和尚,是那位童公子的朋友,才令你如此作态?怎么,我杀了他,从此以后,你就没脸去见童公子了,我说得对是不对?”
程雪时越说越急,已是双目通红,咬牙切齿。
“好,你对他狠不下心,你就把我押去跟他赔罪罢!”
说罢,他竟是抬起一掌,向自己心口拍去!王亚离哪肯见他动辄自残,出手如电,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腕,程雪时这才见到,他脸上泪痕交错,几如八年前第一次知道自己再不能提剑一般;这一掌本不是真要自残,这一刻,那滋味却还不如自残!程雪时心下震动,竟然也红了眼眶,嘴唇颤抖,仰天痛笑一声,将他手一甩,自顾走了。
对不起我的秀秀……啊啊啊啊啊啊……但是,但是……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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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七回 魂归弥陀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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