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小姐从何处看出孤在防备你。”
谢离轻笑一声,并不承认她的话。
可他眼中的戒备和怀疑实在太明显,盛怀宁不是傻子,但也并不反驳他的话,只弯腰福身道。
“臣女习武只为防身,并无他用,亦不想现于人前,凉城县一事臣女自会守口如瓶,亦希望殿下可替臣女保密。”
谢离几不可见地点头。
“可。”
盛怀宁这才放了心,二人各自分别离去。
可凉城县令的话却依旧盘旋在盛怀宁脑中,若他所言句句属实,却不知当年是如何瞒过京城而处置了那么多年轻男子,直至让凉城县剩下的人逃的逃跑的跑,将这一条水路都废弃。
此事必然是个极好的突破口,若是能得了证据,以此胁迫或者设计让凉城县令和魏家翻脸,那此番魏家迫于流言,也必然要受一次重创。
她心中想着此事,回了屋子也没有直接睡下,反倒喊了暗卫来。
“去查查凉城县四年前,县令初到之时,可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暗卫领命离开,盛怀宁这才收了思绪,回头去了屋子里睡下。
第二日一早,盛怀宁用过早膳去寻盛相,和凉城县令在书房外偶遇,凉城县令依旧是那身洗的发白的衣衫,见了她热情又不失礼节。
“盛小姐这是要找盛相?我方才见得盛相已经先离开去了西街了。”
盛怀宁闻言略有点头,刚要离开,目光触及县令,忽然话音一转。
“既然如此,我想寻父亲有事,却不熟悉这凉城县的路,可否请县令大人与我同去?”
凉城县令倒也未推拒,跟着走在盛怀宁身前为她引路。
待及出了县令府,便又看见这路上衣衫褴褛的人们,直把半条路都堵了个严实,县令一蹙眉,就要喊人去疏通。
只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面前冲过来一个半大的小孩,孩子一身的衣裳都破烂不堪,只堪堪遮蔽住身子,一双手上站满了泥污,偏生又懵懂地跑过来,伸手去拽县令的袖袍。
“大人,饿……”
乍然眼前跑过来这么一个人,县令也吓了一跳,很快看见这孩子身上的泥污都抹在了自己的衣袖上,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色难看的厉害,他刚要发作,又想起身旁站着的盛怀宁,当即压下了脾气。
“县令大人饶命,草民的孩子尚小,还不懂事,冲撞了大人,求大人饶命。”很快,从旁边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妇人,还没走到近前就跪倒在了地上开始磕头,语气惶恐又害怕。
孩子被妇人一把抱进怀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着自家阿娘跪着磕头,当即吓得哇哇大哭。
这街道之上本就吵嚷,哭声响在耳边更觉得烦躁不堪,县令索性一摆手,压着怒意道。
“走吧,莫要再有下次了。”
妇人一听顿时如获大赦,道了谢抱起孩子离开。
盛怀宁在一旁观了全局,一直未语。
县令转头对她歉意一笑。
“盛小姐见笑了。”
盛怀宁摇摇头,恍若不经意地问。
“瞧这孩子也就三岁的样子,这街道上怎么见多了妇孺,却不见有男子?”
县令脸色似乎一僵,很快叹了口气。
“盛小姐也知道,凉城县贫苦,大多男人都早早离开另谋生路,只留了这么多妇孺在家中,多以种田为生。”
这回答自然在盛怀宁意料之中,她目光闪了闪,没再追问下去,反倒说。
“县令大人这一身衣裳脏了,不如先回去换掉吧。”
“这……那我着人送盛小姐过去。”
“无妨,县令大人且去就是。”
她话一出口,县令当即也没什么犹豫,对她一拱手离开了。
而盛怀宁却并未去西街,她喊了茯芷去拿了两个馒头,紧接着走到方才那妇人面前。
妇人仍抱着孩子惊魂未定,一见眼前站了个女子,绫罗锦缎貌美姝丽,仿若神妃仙子一般,当即有些愣神。
盛怀宁蹲下身子,妇人仍记得她方才和县令站在一起,当即瑟缩了一下。
“贵人,草民的孩子并非有意冲撞大人……”
盛怀宁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馒头递出去,温声道。
“我瞧着孩子饿了,不如先吃一些。”
这一连半个多月的苦日子让白面馒头都显得很是稀罕,妇人眼神一亮,犹豫着不敢接。
盛怀宁主动将馒头递出去,道。
“就算你不吃,孩子多少也要吃一些,不然如何扛的过去。”
这话自然说到妇人心坎上,当即接了馒头感激涕零。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我瞧这县中以妇孺居多,孩子还这么小,怎的不见父亲?”
盛怀宁语气温和,又没什么架子,先给了两个馒头,妇人心中放下了些戒备,此时听见她问,顿时眼中浮出几分伤怀。
“孩子的爹……自四年前便不见了。”
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
盛怀宁眼神一沉,不动声色地看向妇人。
“当时县令大人处到凉城县,正赶上干旱的时候,这县中没了生意,县中人从小就学着水贸,大多又没有其他的本事,我们正愁着日后如何过活,是县令大人派人在县中说,比邻凉城县之外,有个在山上挖煤窝的活计,让咱们凉城县的年轻男子,都过去帮忙,一天有六七十文钱呢。”
寻常挖煤窝的活大多只给二三十文,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多银子的活,还无需什么别的本事,县令给寻了这么好的差计,县中的人自然都抢着去。
“起初还是好的,我家相公日日回来都带着银子,那时我才怀了身子,也够贴补家用,可惜好景不长,连半月都不到,忽然有一日……我在家中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他回来。”
妇人说着想起往事,眼眶一红。
“谁料出门一问,去那山头挖煤窝的一群汉子,都没人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也没回来,我这心里慌呀,和隔壁的嫂子们一同去了县令府问,县令大人说这半个月山头忙着,他们暂且回不来了。”
那时她心中仍是惴惴不安,但也安慰自己兴许当真只是忙着。
“可一日日地等下去,过了一个多月人也没回来。”
盛怀宁心中一沉,此时已明白了县令昨夜那句话的意思。
“后来便不曾再去问吗?”
“自然问过。”
他们一群人在县令府外哭了闹了,最后被县令大人抓着打杀了几个,威胁说他们前些天在山中遇着猛兽,一群人都遇害了。
“我们自然是不依的,也有胆子大的几个嫂子要携了包裹去上京告状,可没想到……”
她说着呜呜哭泣起来。
“没想到县令在京城里也有高官护着,状还没告进衙门,就被京城的大人们扣下吃了半个月的牢饭,又打又骂的,险些没了命。
后来县令安抚下来,一家许了百两银子,此事……便只能被悄无声息地压下去。”
百两银子已足够普通人家过上几年好日子,她们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悲愤之下也有人不要命地去闯衙门,可结果就是被悄无声息地打死在衙门外,化成一滩血肉,一条人命在京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随便一位高官就能轻而易举压下去。
而盛怀宁更清楚,凉城县令背后的贵人,并非一句“高官”就能说得通的。
魏府权势一手遮天,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女子的呼喊,他只随意派人一压,就能轻易压下去。
而这些女子背后无人帮扶,他打杀了几个人以儆效尤,剩下自然就有人退却,许了银子安抚,就更有人不愿再冒险。
或者说,是知道冒险也无用。
盛怀宁心中一片酸涩,却又不知该从何安慰起,只能将手中的帕子递出去,让那女子拭泪。
县令口中的年轻男子另谋生路是假,实则人早就悄无声息死在了那座山头才是真。
“此事过去了这么四年,只怕……早有人不记得了,当年跟我一同去的嫂子们,也多有几个后来缠绵病榻,或者是死在这场灾难之中,我将此事说给贵人,贵人也只当是一句玩笑,听过便罢了……”
她目光迟滞,其中又掺杂了几分浓重的哀伤,或是觉得京中人人高官相护,黑暗之下早已窥不见光明,亦寻不到希望,又凄然一笑。
“此番还不知道水患何时能解,凉城县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不见皇城之中赈灾的银款,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这一场,若是死了,也算是个解脱……”
活在这沉疴无光的凉城县里,每日睁眼是昏沉的天色和黄土地,闭眼便是山头死去的丈夫和在衙门前被打死的嫂子,于她而言,兴许还比不上死了痛快。
只是妇人看向怀中的孩子,却仍隐隐透出几分不舍。
身后踏过来一阵脚步声,很快一句沉稳的声音落下。
“朝廷并不会弃百姓于不顾,既然派了人来,就不会再让无辜百姓枉死。”
妇人闻言抬起头去看,盛怀宁跟着回身,眼中不见什么惊讶。
她自然早知道谢离在身后听了许久。
妇人一见谢离的衣着就知道又是个贵人,瞧着可比他们县令官要大的多,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
盛怀宁站起身,安抚了她两句。
谢离对上她的眉眼,道。
“孤已向父皇禀明此事,另挪了赈灾款过来,随行跟了数十位太医。”
盛怀宁心中一松,与谢离一同走到一旁。
“刚才的事,太子殿下应该已经听明白了。”
谢离眉心微蹙,轻轻点了点头。
一句话说罢,盛怀宁又沉默下来。
她亦不知道身边站着的这人到底是不是真心为百姓,他想除掉魏家的心摆在明面上,可要如何处理此事的手段,却藏在暗处让人窥见不得。
廊下沉默片刻,谢离又道。
“盛怀宁,孤是太子。”
此事既牵扯进来已被他知晓,那不管证据埋藏多少年难以好生翻案,不管此事查证下去要费多少功夫,他是太子,便不会看着百姓冤惨不能昭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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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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