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豫轻轻的说:“他病了,很重,近几日早朝都没来,但协助理政还是会来。”
贺兰呆愣了一下:“病了……很重……”
他竟根本不知道。
楚豫接着道:“他对外只称偶感风寒,知他病重,只我一人。现下,我要出宫去见他,你也是他的学生,倘若你病了,他一定要怪我。你……回去吧。”
贺兰依旧摇头,回答却不再是简单的一个不字。“我随你去。”
贺兰终于从跪了近半个时辰的雪地里站了起来,其他学子互相看了几眼,也跟着起来了。
楚豫就知道,孟临,他们的先生,永远是贺兰最大的弱点。
贺兰这人,堪称忠孝义勇的模范。
楚豫笑着道:“诸位回罢,若有兴致,明日可接着来,楚某奉陪。”
众人见贺兰不作声,也不好先走,一旁的纪公公忙道:“诸位都是国之栋梁,可不能冻着了,兴许明日皇上就见你们了?诸位都回吧。”
带众人散尽后,楚豫道“走吧,我马车在宫门口。”
贺兰执意不和楚豫用一柄伞,楚豫没带侍从,眼下没有多余的伞,只好由他淋着雪。
楚豫走出一截,贺兰却停在原地。他忽然幽幽的说:“你若是敢骗我,我定不饶你。”
虽以两人如今的身份差距,贺兰根本不能对楚豫做什么,但楚豫还是停住脚,转身回首。
元辅大人,当朝权臣,黑发一半挽成一个发髻,用一只白玉扣扣好,一半披散。披散的头发落在如黑鸦一般的狐裘上,狐裘下隐隐露出浅蓝的衣袖,他温和的笑了。
“好。”
上马车后,楚豫给了贺兰一个手炉,贺兰不要,楚豫便道:“先生如今体弱,你若是染了风寒,再把病气过给他,本官定不饶你。”
贺兰翻了他一记白眼儿:“摆什么官架子。”
楚豫其实很高兴,他封了元辅之位,世人怕亦有之,恶亦有之,总归是怕多些。
自从他昔日挚友秦文音讯断绝,他好久,没能以一个朋友的口吻和别人说话了。
楚豫挑开车帘,想着看看雪景,但终究是一片荒芜,自嘲一笑,这种天气,有何景可赏?却突然发现一个老翁用牛拉着一车炭慢悠慢悠地走在路边,楚豫叹了一声:“生活所迫。”
不对劲。
如今日薄西山,卖炭人多是一早出来,今日雪又大,买炭的人必定多,怎么可能这个点儿还满车的炭?再者,怎么满车炭上干干净净,一点雪也没有?
除非……他才在街上逛了不久。
那么,他不是一个卖炭人——多半是个探子。
楚豫不动声色的放下车帘,暗暗留了个心眼。
到了孟府,楚豫每日都是这个时辰来,所以也不用通禀,曾管家直接带着他俩进去了。
院子里,遇到一个行色匆匆的侍从,楚豫顿了顿脚步,问一旁的曾管家“那位是?”
曾管家答道:“回大人,他是院里的小厮,应当是出去买炭的。”
“这个点儿?”
“买今晚的。府里今早出去买炭的小厮毛手毛脚的,弄翻了半筐,贺公子既来了,定是要添炭的,我想着今晚怕是不够,让人出去碰碰运气,若是买不到,便从下人的炭里收一点上来,明日再补给他们就是了,总不能冻着主子。”
“去哪儿买?”
“西街。府里一直在西街买炭。”
真巧,那位“卖炭人”也在西街。孟临历来坚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曾管家看人也一向很准,采买日常所需的佣人无不忠心耿耿,就无可能有内鬼。
麻烦了。
小厮是买炭送炭的,那白日但凡来了什么人,定是要添炭,那他必定会知道。到时只要趁那小厮买炭时随口一问,今日孟府上来过什么人便一清二楚。
如果今早小厮不打翻那筐炭,如果今晚楚豫不将贺兰带来,府里的下人就不会这个点儿出去买炭。
怎么就这么巧呢?
这下好了,孟府和他都被盯上了。
“大人,怎么了?”曾管家问。
楚豫报之以笑:“无事。”
这些都只是楚豫的猜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妙。
贺兰已经进了正屋,楚豫进去时,贺兰正跪在地上,孟临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蠢货。曾管家上前帮孟临顺气,孟临咳了几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也许是因为动怒,又或许是病情有所好转。他苍白清瘦的面孔有了少许红润,气色瞧上去比前几日要好。
孟临喘了口气,跌坐回椅子上。
楚豫行了一礼:“拜见先生。”
孟临摆了摆手,他睨了贺兰一眼,叹气道:“起来吧。”
贺兰从地上起来,孟临道:“先皇走的突然,圣上是临危受命,于政事可谓一无所知。你师兄的政论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和圣上一齐长大,圣上更信任他也是人之常情。天下人不了解他,诟病他也就罢了,咳咳咳……”
孟临咳了几声,楚豫上前替孟临顺了顺气,他还在咳,轻推楚豫的手,示意不用。
咳完了,接着道:“你是他的师弟,你应当了解他的为人。你却带着太学学子去求圣上废他的元辅之位,给他添堵,你简直是……”
孟临被气到无言。
贺兰把头埋得更低,脊背确是挺直的。像棵树似的,直戳戳的插在地上。
孟临也是说不动了,让楚豫和贺兰坐了下来,拉着俩人唠嗑。
太阳越来越往西边,楚豫看天色不早了,便道:“天色已晚,学生告辞。”
贺兰起身要走,孟临道:“玦声先回去,你留下。”
贺兰狐疑地看了楚豫一眼,但还是又乖乖的坐了回来。
楚豫也没多想,毕竟先生和贺兰有许久没见,在太学时,先生待贺兰最为亲厚。
他和贺兰的才名几乎不相上下,但他年少的时太过轻狂,不招人喜欢,贺兰就更温和一些。
两人虽然感情不错,但也一直在暗暗较劲,直到杀出了个秦览颂。
七年前。
楚豫的父亲楚存时是户部侍郎,从三品。
楚存时没有纳妾,楚豫是家中独子,兴许是楚存时对楚豫的期望太高,爱之深,责之切。
楚豫年少懵懂无知,总觉得父亲不喜欢自己,不在意自己,整天想些办法弄出幺蛾子来气楚存时,就和一帮狐朋狗友出去喝酒,常常彻夜不归。
楚存时着实是气得够呛,楚豫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一次喝醉酒之后,就被几人怂恿着——去偷别人家的鸡。
结果,偷了秦文家的。
楚豫偷的时候让秦文逮了个正着,楚豫一慌,丢块石头砸了人家额角。
好不容易一番商量,他替人家上了药,秦文也没报官,两人互通了姓名,这件事儿算是一笔揭过。
半年后,他父亲写了一封举荐信,一名寒门学子进入太学学习,结果这个寒门学子……就是秦文。
冤家路窄。
好巧不巧,秦文还坐在了他后面。
起初楚豫真是别扭的不行,但他能怎么办呢?自己爹写的举荐信,还能找谁去?
经过时间的磨合,两人逐渐发现对方与自己志同道合,成了挚友。
二人又一起在太学学习了几年,几乎天天黏一块。
后来,他们同榜进士,秦文是榜眼,楚豫是探花。二人同朝为官,虽两年过后秦文外调阙州,但二人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
又过了大约一年多,他寄给秦文的书信再也收不到回信,同时,沈意在阙州发家,大家都觉得秦文九死一生。
楚豫坚信他还活着。
楚豫走至半道,猛然想起自己手炉还在正屋,折回去拿,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了脚。
隐约可以听见里面的声音。
“先生,为何要同那狗贼虚与委蛇?”
“他刚上任那段时间,借着办贪官污吏的名义,将反对他的官员基本都下任了,剩下的那些也不敢再有异议。如今他权力正值巅峰,又得陛下倚重,还是莫要和他正面对上,如今不能撕破脸。”
“可,先生……”
“命都保不住,你拿什么去救苍生?他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心疼的学生就剩你一个了,你莫要再出差池了……”
忘恩负义,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这些话楚豫早就被别人说过不下千百次。
楚豫早就以为自己不会再心寒了,孟临的话却犹如一盆冷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遍。
连先生都……这么觉得吗?
楚豫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马车上的,浑浑噩噩的,脑子很乱。
直到坐到马车上,熏香的气味冲进鼻腔,将他刺醒。
兴许是没拿手炉,楚豫斜倚在座位上——彻骨的寒。
现在似乎很值得哭,但他没有。
年少的时候他怕疼,随便磕着碰着就得哭,楚存时教训过他多次“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下一次,他还哭。
那时的他,可以哭给他娘亲看,可以哭给秦文看,他们都会护着他,会安慰他,现在他哭给谁看?
他是绝不能叫人看见他的软弱的。
他甚至没有想过折回去解释,因为真的累了。
自他封了元辅之位,这么骂他的人多了去,起初他会解释两句,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每一个人都去解释,可能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旧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