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京的大雨却还在下。
文心安午后到织锦坊的时候，屋子已经收拾妥当，沈念安在廊檐下纳凉，小桌上摆着茶水和新鲜水果，等着她的到来。
甫一走进院门，文心安远远看着她，差点没敢认。
她取下手上的大衣，递给身后跟着的侍女，吩咐她去选些料子。
“安姑娘此番打扮叫我差点没认出来。”文心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若非她早就把人的样貌印在脑子里，旁人见了绝对不认识。
沈念安邀她坐下，倒上茶水。
“穿着这身，行事方便些。倒是这大雨天把你喊来多有不便。”
文心安喝了口茶，嗔了她一眼，“说什么便不便的，我在府里闷得慌，你能主动约见，我还求之不得呐！”
“倒是这雨，属实反常。听说京畿好几个村子都被淹了，户部正在筹备赈灾一事。”
“钦天监推测这雨还得下，今岁的赈灾银两数目不小，来年怕是又得加收赋税，受苦的还是平头百姓。”
沈念安原以为她个世家姑娘不懂平民疾苦，如今一番言辞，颇叫人意外。
文心安端茶杯的手一顿，笑着问道：“怎么，我看着不像是会关心民生疾苦的人？”
“确实是我狭隘了。”沈念安为自己的想法惭愧。
文心安轻轻叹气，说起来，以前的她还真不知百姓疾苦。生在扬州富庶乡，后来虽双亲亡故，去到郑家。
郑家姑母跟她无血缘关系，却从没在衣食住行上苛待过她。郑家是大家，族中同辈人很多，她也不曾有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
为感念姑母恩情，在私塾上学时，她的每门功课都很好，先生总夸她。
久而久之，自己就成了别人家的姑娘，很是给姑母长脸。
她遵从姑母安排，来到晟京邝家。如果不是上元灯会，得幸认识了安姑娘，她想，也许自己会寻个良人，举案齐眉，儿孙膝下，糊里糊涂得过一世。
是她改变了自己。
但这些她不愿意告诉安姑娘，这是她的秘密。
文心安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安姑娘此番寻我来，可是有要事？”
沈念安并不知道对面的人在想什么，她在想如何跟文心安开这个口。
在她满心期待的眼神下，沈念安尴尬开口，“说起来，我还真不知该如何跟你开口。”
“还有安姑娘不知怎么开口的事？”那她更要听听了。
沈念安拧了拧眉，这怎么听着都不像是在夸她啊。
“可能有点缺德。”
文心安一颗葡萄刚放进嘴里，听到这话直接喷了出来。她拿帕子擦着嘴角的果渍，打趣的话脱口而出，“能有多缺德？”
沈念安抿着嘴，“我需要一幅邝府的府邸图，越详细越好。”
文心安略一思索，点头应下，“姨母如今已教我掌管府里中馈之事，弄一张府邸图并不难。”
“只是——我想知道，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如果她想进邝府，凭自己如今的身份，带个人进府小事一桩。
“我不想瞒着你。”沈念安叹气，“邝璟在的时候，我去过一次邝府，到过大书房。”
当时虽没见着几个侍卫，但暗中隐着的人不少，还有那些阵法，她虽不认得是什么阵，依着邝其楠如今的身份，没少研究保命的东西。
文心安还在等她的下文，“大书房我去过两回，阴森森的，叫人瘆得慌。”
“安姑娘，你莫非要去大书房？”
邝府的人都知道，大书房是老爷跟大公子的地盘，以往二公子在府上的时候，无准许都不得擅自前往。
沈念安默认了。
文心安有些为难，她知道自己的劝诫没什么作用，安姑娘要去定有她的理，可那里实在危险。
她该如何是好？
“你若方便，把府邸图给我就行，其他的无须操心。”让她提供府邸图，沈念安已经深感抱歉。
“好，我拿到府邸图就送过来。”文心安心里却在想，这件事情既然管了，那就要管到底。
雨一直在下，织锦坊的中庭下水沟被泥土和石头堵住了，积了一院子的水。
听书一大早就在通下水沟。
雨天铺子里的人少，今天街上开门的铺子寥寥无几，织锦坊就是其中一家。沈念安让她寻个专门的人来通沟，被她一口否决。
说什么自己动手省钱省心，结果忙了一早上也没甚效果，院子里的水倒是越积越多，越来越浑。
尤小五被叫来织锦坊，负责这段时间给几人做饭，这下正在厨房忙活。小六和听书一起通沟，整得一身泥浆。
“洗洗先吃饭，吃完再弄，一天的时间，不急这会儿。”沈念安远远站着，扯着嗓子说话才能听见。
早饭后，东从来了织锦坊，进铺子没人，闻声走到后院门口，推开了半掩的院门，和正好抬头的听书对视。
“东从？”
要不是听着声音熟悉，东从绝不敢认，这一身泥浆，狼狈得不像个女人的人——是听书？
啧……跟记忆中的不大一样。
“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来了个帮手，听书眼里直冒光，直接抓来一起干活。
于是，东从稀里糊涂就被拉了过去，跟着一起疏通下水沟。
前前后后又忙碌了一个多时辰，院子里的水位才终于降下去。
尤家姐弟拿水桶扫帚清扫走廊上的泥渍，听书大赤赤坐在椅子上休息。
她卷着裤腿，虽有泥渍，两条白花花的大腿还是很耀眼，“可算是通完了！”
“多亏了你！”听书乜斜着眼，累成了一摊软泥，毫不吝啬地给东从比了个大拇指。
东从扫了眼她的腿，别开眼，走到他身边，轻轻踢了一脚，“注意点，好歹是个姑娘家。”
听书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叫做姑娘家注意点？她一向如此！何况女公子都没说什么，他怎么还管起自己了？
心里虽不悦，还是放下了裤腿，她没好气地踢了回去，“你来我们这做什么？”
东从这才想起此番过来的目的，“哦，大人叫我过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困难。”
“近来晟京下了罕见的大雨，好多地方都遭了灾，有什么困难可以给我说！”他拍着胸脯，神气十足。
听书狐疑地打量起来，越听越糊涂，“我们倒没什么困难……按理说这赈灾一事也不归大理寺管呀！”
“咳咳！”东从重重咳了一声，“大人这么吩咐，自然有大人的道理。”
沈念安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来，“你们萧大人什么心思我懂，不就是叫你来看着我吗？”
“绝对没有！”东从摆手拒绝，心里却在打鼓。
好吧，安姑娘果然了解大人。
“回去告诉你家萧大人，就说我在织锦坊乖乖待着，老实得很！”话落，窗子被关得严严实实。
东从扭过头，发现听书正恶狠狠地瞪着他，暗道大事不好。
“好你个东从！枉我还视你为正直之人，原来你是派来监视我们的！你走，我们家不欢迎你！”
听书起身将他往外边赶，临了还踹了她几脚，看着外衫上的泥渍脚印才解气。
东从欲辩已无言，悻悻离去。
文心安这日天黑了才来织锦坊，沈念安一度以为她今儿不会来。
尤家姐弟收拾好铺子，正要关后院的门，听到外边传来敲门声，打开一看竟是她，忙将人请进去。
沈念安已经躺下，得知她来了，直接让她到自己的房间。
两人把房门一关，文心安自怀中掏出一张宣纸。纸张很厚，还有些温度。她保存得很好，一点都没有打湿。
“姨母手上有一份牛皮的，我复刻了一份，具体方位和院落都在上边。”她将宣纸摊在桌上，赫然就是邝府的府邸图。
她指着后院靠东南的一处院落，“我就在这处院子，走起来比较远，其实跟书房就隔了处高墙和花园。”
“璟哥哥在府里的时候，最爱在这处花园，我去过两回，如今没什么人去那。”
沈念安在她手指的地方仔细看了看，按照晟京一贯的府墙高度，以她的身手翻越不成问题。
“你费心了。”沈念安把府邸图收下，取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衣，“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雇了马车在外边。”
“那我就更得送了！”沈念安不得不感叹她胆子大，这天气，大晚上还敢一个姑娘家雇马车在外边跑，到底心有多大。
车夫的为人她早就考验过了，绝对可靠，她并非毫无准备就贸然行事的人，可她不打算说。
“我送你到邝府就回来。”沈念安速速穿戴完毕，跟她一道出门。
听书要跟着去，沈念安拒绝了，只让尤小六赶马车。
马车在邝府后门停了下来，沈念安将雨伞递给她。文心安接了伞准备下车，突然想起了件事，又坐回位子。
“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近些日子府里有些风声，在传大公子跟老爷不和。”
“此番圣上派大公子主理赈灾一事，调用了半数府兵，老爷气得破口大骂。我已经从姨母口中证实过。”
“你若要来邝府，大公子离开是个机会。”
沈念安笑着点头，“我知道了，你快些回去。”
比起她的事情，沈念安更担心牵连文心安。
如今看来，邝佑是皇帝的人毋庸置疑，至于邝其楠，十一年前的帝王还是个傀儡，他究竟是谁的人可不好说。
倘他当年真的对沈家下了手，为何又要救自己？一个为上位不择手段的人能有良心？
沈念安绝不相信。她定要弄清楚这里边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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