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满街寂寥。
何茂丘陡然觉得一身轻松,不觉松了一口气。
他回到家中,重新拿出自己和谢胧整理好的那份名单,看过一遍,再度合起,就这么枯坐着等待天明。然而天色将明时,何茂丘推开房门,恰好看见满身露水的母亲。
她手里还牵着睡得迷迷糊糊,抱着一个肉包啃的小五娘。
“谢娘子走了。”
“至于你写信集结的那些学子,我亲自去让他们离开了。他们冷静下来,虽然能狠下心断绝自己的前程,却无法为了谢家喊几句冤,便将家人拖下水 。”
何况,“你当真以为,借过来一个死人的身份,朝廷若是有心,不会查到你身上吗?”
何茂丘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亲身经历了何家的败落,尚且能带着几个孩子,咬牙断绝与娘家的关系上京带儿子求学,更是早在多年前便一心想着重新何家门楣,自然不是寻常无知妇人。
母亲能知道他暗中做了什么,何茂丘并不意外。
可他做出的决断,就这样被打断。
又是一番滋味。
何茂丘有一股怒意,但对着母亲,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他僵立了片刻,看着困得连肉包都没力气咬的小五娘,温声耐心问道:“谢娘子去哪里了?”
“我去将她接回来。”
何母道:“我不会告诉你。”
小五娘则终于睁开一线眼睛,含含糊糊道:“谢姐姐让我谢谢大兄,还说大兄能为她做的都做了,此后便不要淌这趟浑水了……”
何茂丘已然推门而去。
-
谢胧睡眼惺忪地坐在客栈房间里。
她背上还挎着个布囊,也懒得解下来,靠着床靠发呆。
听到坊市间的传闻时,她便知道事情比她想得更复杂棘手了,已然开始担心会不会牵连何茂丘。毕竟何茂丘将来是要入仕的,先前和她一起为谢家奔走,只怕对他已经有了很大影响。
眼下明知谢家的事是个火坑,她当然不敢让何茂丘也跳进来。
恰此时,何伯母便深夜来和她说了些话。
告知她,何茂丘竟然私底下联络了京中不少为谢家鸣不平的人,准备联名上书,聚众游行,准备曝出父亲因为《西城春山图》,而无端被下狱,以此用民怨来逼迫朝廷正大光明审理此案。
谢胧当然明白,这是下策。
可她懂的道理,何茂丘自然也明白,只是因为两人再也走投无路了。
按着那位赵御史的前车之鉴,若是不搏一搏,或许谢家所有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但这样的搏法,她可以。
何师兄却不行。
何师兄有家人,有祖辈的责任,有自己的抱负。更何况,他只是父亲的学生,并不是谢家的人,没必要为了谢家赔进去身家性命,将多年蛰伏努力毁于一旦。
客栈楼下响起叫卖声,谢胧肚子无意识地叫出声。
她叹了口气,放下布囊起身下楼。
谢胧买了块米糕,咬了一口,却没什么胃口。
她只好包起来,在街道上发愣。
连下策都落空了。
谢胧心头空茫,只觉得失落到了极点,连伤心都干巴巴的。
意识像是挤干了,只凭借着一股焦急的直觉往前走。
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昨夜已然停歇的雨水,又细细密密飘洒下来。谢胧顺着街道往前寻去,却没有找到一家卖伞的铺子,只好被迫淋了个落汤鸡。
远处有马车疾驰而来,溅起道旁泥坑里的污水。
谢胧躲闪不及,淋了一身泥水。
车夫停下马车,却并没有道歉。
道旁本也有人受累,但一瞧见马车上的家徽,顷刻间便都偃旗息鼓,更有不少人一溜烟躲远了。
一时之间,倒是只有谢胧孤零零站在马车旁。
车内人挽起湘妃竹帘,帘内少女唇边噙着一点好笑的弧度,上下打量了谢胧周身几眼,才没好气刺道:“谢十一,你如今就沦落成了这样?”
“别告诉我,你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谢胧抿了抿唇瓣,没有吭声。
那少女便一挑眉,既像是意外,又像是高兴。
她居高临下地讥笑出了声,“我说对了?”
两人素日里就不和已久,眼下瞧见谢胧成了这样,不痛打落水狗是不可能的。何况甄灵儿本就是极其骄横恶劣的性格,没半点顾忌,连装一装面子都是不屑的。
只是谢胧不搭腔,到底不够有意思。
甄灵儿干脆一把扯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下来,几步走到谢胧身前。
丫鬟急急忙忙为她撑开伞,前前后后的婆子为她披斗篷的披斗篷,擦拭裙角水渍的擦拭裙角水渍,乌压压将她簇拥在最前方,众星拱月。
衬得**、灰扑扑的谢胧更狼狈了。
甄灵儿更加肆无忌惮打量谢胧。
记忆里的谢胧,无论在哪里总能引得所有人的注目。
无论是世家贵族的各家夫人,还是文采隽雅的诸位俊彦,亦或者同龄的少女们,总是会不自觉觉得谢胧是个很招人喜欢的人。
但甄灵儿很讨厌谢胧。
非常非常讨厌。
“你若是求求我,我说不定愿意收留你。”甄灵儿掸了掸袖口的雨珠,得意洋洋地看着谢胧,“听说你阿爹给你找了门亲事,既然连自家郎君都靠不住,说不准我这个外人靠得住呢?”
谢胧垂下眼睫毛,转而要绕过甄灵儿。
甄灵儿当然不会让谢胧走。
“你阿爹那些学生,也就齐郁还算有出息。”甄灵儿凑近了谢胧几分,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你那位郎君,我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想来不仅胆怯还是个无能的。除了我,你眼下还能指望谁?”
谢胧悲伤到有些呆滞的表情凝滞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甘。
甄灵儿只当她听进去了。
“所以,谢十一 ……”甄灵儿唇角翘起,笑得像是一只藏不住尾巴的小狐狸,“你若是愿意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求我让你进我家当我的贴身丫鬟,我便保你此后衣食无忧。”
谢胧理也不理她,径直往前走。
甄灵儿作势要拦,却被谢胧撞到了,脚底一滑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她气得大叫,“抓住她!”
甄家的丫鬟仆妇见自家小姐吃了亏、动了怒,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按住谢胧。谢胧本就一夜没睡,早饭也没吃,一被推搡便被推了出去。
踉跄几步,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谢胧怀里咬了一口的纸包掉了出来,白白胖胖的米糕滚了一身泥水,看起来格外埋汰。
她看着这块米糕,冲出一股无名火。
想也不想,谢胧从地上爬起来。
冲上前去,趁着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实实给了甄灵儿一巴掌。
回过神来的甄灵儿一把将谢胧推了出去。
谢胧这回摔得更厉害,连头带脸扑入泥水坑里,呛咳出声,连眼前都是模糊一片。但那股无处发泄的恶气,好像终于松开了一道口子,谢胧喉间哽得厉害。
她觉得自己很想哭,可却又觉得自己不能哭。
恍惚间,一只手拉了她一把。
谢胧被人从冰冷的泥水里拉起来,雨水洗掉脸上污渍,她陡然觉得很委屈。
委屈到想要弓起肩背,哽咽出声。
然而对方握着她手腕的手很用力,紧紧扶住了她,令摇摇欲坠的谢胧站直了身体。温热的体温从腕间传过来,汇入脉络,隐约让她有种隐晦的心安。
“何茂丘便是这样照看你的?”
这嗓音有些熟悉。
谢胧模模糊糊看见一道修长清瘦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
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几缕沉水香。
“齐师兄?”谢胧心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猜测,惊疑不定,很是奇怪齐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你吗?”
身前的人微微倾身,抬起袖子揩掉她面上的泥水。
视线逐渐清晰,谢胧仰起脸看向对方,果不其然对上齐郁漆黑冷清的眼。对方看了她片刻,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却没有收回握着她手腕的手。
甄灵儿瞧见眼前的齐郁,面色古怪。
京都差不多年纪的郎君们,她唯独对齐郁避之不及,有些说不出的忌惮。
毕竟齐郁这人,实在是行事有些古怪。
嗯,平日里也总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没多少读书人该有的温文尔雅,多瞧几眼只觉得阴郁淡漠,深不见底的样子,反正她是不愿意招惹的。
偏偏今日这情形,像是实打实招惹上了他。
不等眼前少年说话,跟在他身后的佩刀侍卫便已然上前。
腰间佩刀出鞘半寸,雪白森冷的刀光射出,凛然杀气扑面而来。
甄家仆从哪里见过这架势,纵使人多势众,也不由后退几步,竟然是一动也不敢动。
“甄娘子纵马闹市,想也是前不久的事。”
“怎么,眼下想再添一桩官司?”
齐郁仍垂着眼,神情倒有些令人不解的温和,细细擦掉谢胧脸侧的水痕,只眼角余光扫向甄灵儿,平静的语气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战栗。
京都到处都是显贵,当街纵马的事少不了。
但上月却有一桩官司闹大了,辗转递交到刑部齐郁手里。
本以为齐郁会念在对方身世背景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他竟然是兜了个大圈子,先是表面客客气气安抚了对方,转过头便暗中搜集了诸多证据,竟然是将那人从重判了下去,把这家显贵折腾到在京都彻底无法立足。
他这话,是明晃晃的威胁。
甄灵儿却不敢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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