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嬷嬷探了探鼻息,吩咐他们将人抬走。
交代完后,她缓步踏入内室,低声禀报:“公主,人已处置。”
面前的华衣女子背对于她,许是还在生驸马的气,漠然道了句:“知道了。”
“齐嬷嬷,你办事素来稳妥,我自是放心。”
齐嬷嬷微微福身,语气平静:“此人打碎公主茶盏,罪该万死。虽说是罪奴,死了也没什么,但平白无故少了一个人,怕是会引起别人怀疑。”
“是么?”
周漪月起身走到窗前,拿起金剪对着面前价值不菲的波斯琉璃瓶。
长睫投下一片翳影,过于美丽的脸庞因为冷淡,像在睥睨蝼蚁。
“那就对外宣称……是半路逃走了罢,再找个不起眼的太监,最好是那种死了都没人知道的来顶罪。秦总管知道分寸,交给他去办吧。”
“是,奴婢这就去。”
“方才那位解公子可安置好了?”
“秦总管已将其安排在御马苑内。”
“御马苑……御马苑归太仆寺管辖,离皇宫不过半日脚程,秦忠的安排还算妥当。”
她抿唇一笑,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白玉似的手轻扶起琉璃瓶里的花枝。
“只怕他心有不甘吧?名满京城的风雅公子,昔日里多少女子为之倾倒,如今却要给人牵马执凳当马夫。”
“找人看着他,在本公主对他失去兴趣前,不准他生事。”
齐嬷嬷躬身应诺。
自打公主和驸马成亲以来,她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
从前她还是三公主时,无拘无束,喜欢与那些囚禁于深宫的罪奴们玩乐。
她取乐的方式很特别,喜欢将那些人伤害得体无完肤,看着他们自折坚骨,流去一身傲血,为了活下来而互相厮杀,再死心塌地渴求她的垂怜。
公主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从小便懂得何为弱肉强食,在梁帝的教导下学会了弯弓射箭,也学会了将箭头对准活人。
耳濡目染,她也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说梁人祖先与猛兽为伍,以风沙为伴,驯服烈兽,是他们骨子里流着的血,不该被中原的旖旎风光迷了心神。
她还说,若她不解救那些罪奴,他们便会悄无声息死在皇宫某处角落,草席一裹扔进乱葬岗,成为野狗的食物和蛆虫的温床。
公主大概是有一套自己的道理,做奴才的,公主开心,她便也跟着开心。
“嬷嬷,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位解公子不是最好的。”
周漪月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室响起,让齐嬷嬷的心猛地一颤。
“公主何出此言?”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近来时常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忘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她摇头,无法理解这份空虚感是从哪来的。
齐嬷嬷低着头,神色复杂。
她知道公主又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少年,曾是公主的梦魇。
那是公主最喜欢的罪奴,唯一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胜者,从野兽群中厮杀出来的疯子。
公主曾说:“折君子骨易,折野兽骨难”。
说的,大概就是那个人。
齐嬷嬷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他鹰隼般的眼神那般望过来,划破满室沉寂,仿佛能啄下人的眼睛,将人的血肉片片剐去。
她拼命按捺下心头狂跳,不安看了一眼身旁的朝珠公主,见她眼中一点点亮起兴奋的暗芒。
当日,公主将那个少年收为己有。
赐他奴名“阿弃”,亲手将锁链戴在他脖子上,用刻刀在他脸上刺下自己的名字。
再后来,那个少年死了,死在了公主面前。
数个风雨交加的夜,公主从噩梦中惊醒,死死攥紧她的袖子。
手脚冰凉,眼下带着未干的泪痕。
“嬷嬷,我又梦见他了……血,好多的血——他来找我了!就站在我床前,像真的一样!”
“公主别怕,别怕,罪奴阿弃早已不在世上,老奴亲眼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周漪月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齐嬷嬷就一遍遍地哄着,直到她闭上眼睡去。
她小心替她将被褥掖好,点上一支安神香,方叹息着走出寝殿。
阿弃死后,公主身边再无一罪奴。
齐嬷嬷没再言语,鎏金博山炉飘出一缕香雾,缠绕在两人间。
雪渐渐小了。
周漪月透过雕花窗望着灰蒙蒙的天,双目放空,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就在这时,大梁宫中钟鼓齐鸣,乐声悠扬传至皇宫内外,将她从思绪中拽出。
“御花园那边在做什么?”
“公主忘了,今日元宵佳节,宫中为太后放生鸟雀祈福。”
齐嬷嬷说罢,又补充了一句:“这是驸马给公主出的主意,驸马为了修复殿下和太后娘娘的关系,可谓煞费苦心,其中那只五彩羽雀,还是驸马花重金差人寻来的。”
“驸马惯会管闲事,他明知道我不喜欢太后那个老虔婆。”
齐嬷嬷垂下眼帘。
老虔婆,也只有朝珠公主敢这般称呼太后。
“驸马也是为了公主着想。”
周漪月没做声,冷眼瞥向窗外。
一排鸟雀在梁宫上空盘桓,其中一只果然羽色斑斓,有五彩之色。
她唇角噙着一抹冷笑,转身拿起架上弯弓,调准箭矢,对准那一排鸟。
眼神专注淡漠,雪肌在日光下像是染了一层薄霜。
只待猎物踏进自己的领地。
“唰——”
破空声出,箭正中鸟群中那抹亮色。
彩羽鸟笔直落下,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划下锋利一刀。
齐嬷嬷淡淡道:“公主身在皇宫,不该如此贸然行事。”
“这里是朝珠宫,位置偏远,没人看见。派人把那只鸟找回来吧。”
周漪月指腹摩挲着弯弓上凸起的花纹。
那弓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开始发黑。
“许久不挽弓,手都有些生了。”
齐嬷嬷默了半响,道:“是。”
远处,雀鸟一声哀鸣坠入尘埃,在地上扑腾着翅膀,垂死挣扎。
一双乌皮靴缓步靠近。
绣着金线的衣袖下,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将伤鸟捡起。
鸟仿佛遇见捕猎者,浑身颤抖不止。
男子将它搁在掌心,指腹一下一下摩挲鸟头,嘴里轻轻低喃,安抚它的情绪。
有几个宫人从他面前匆匆走过。
“你方才可看清楚了,是掉在这附近?”
“没错啊,我瞧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找不着呢……”
“行了别废话了赶紧找,惹得公主殿下不高兴,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脚步声渐远,男子若有若无笑了声:“真可怜,你的主人不要你了。”
意味不明的话,不知是在说谁。
下一秒,他冰凉的五指一点点收紧。
彩雀猝然哀鸣,浑身痉挛着想要脱离他的掌控,直到琉璃球般的眼球迸裂,鲜血从鸟口中缓缓流出。
艳丽的红色映入男子眼瞳,衬得脸庞愈发凌冽。
他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把玩那只死雀,俊脸浮上一层狠戾。
随从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不轻,心下有些忐忑。
沉吟片刻后,他小心斟酌言辞:“少将,这里是梁夏后宫,梁帝虽允许我们在宫中自行走动,但来这里似乎有些不合礼数……”
被称作少将的男子默了瞬,岑黑的眼睛转将过来,“梁人的规矩,与我何干?”
冷不丁对上那道幽暗目光,随从连声称是,将头压得很低,几乎埋进胸膛。
跟在魏溱身边这么多年,每每见他这副阴晴不定的模样,司枫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犯怵。
眼前这位是大晋魏将军的嫡子,元朔二十五年,晋梁大战,魏将军唯一的儿子被敌军俘虏,直至四年后方找回。
第一次见到这个魏溱时,他,还有晋军士兵都觉得,这不像是一个人。
晋军治军森严,士兵训练残酷,铁打的人也要剐掉几层皮。
而眼前这位,不仅领兵了得,杀敌更像是一匹疯兽,刀枪剑戟造成的伤对他来说毫无感觉。
司枫甚至亲眼见过,他在身中数箭的情况下徒手捏断人的脖颈。
果然,不出五年时间他便手握常州军兵符,稳坐少将军之位。
对于这位年轻的将领,即便是沙场饮血数年、杀人不眨眼的悍将,见了他亦心生胆寒,不敢有丝毫违抗。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大梁那几年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得如此狠戾残忍,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约束他。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这是所有将士的一致看法。
男子负手而立,一身寒肃,望着朝珠宫的方向。
宫殿在苍穹下勾勒出重重叠叠的轮廓。
眼前的一砖一瓦,对他来说都异常熟悉。
当年他就是在这座宫门前,拖着残破的双膝,一步一血跪行至她脚下,让她踩着自己的背登马。
只为了得到与她共进一餐的片刻良宵。
手上一点点收紧,魏溱任由温热的腥血从他指缝间流出。
唇线轻勾,明明是在笑,却像带着杀意。
“司郎将,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司枫不明所以,小心回话:“少将,前面是大梁朝珠公主的宫殿。”
“原来如此,看来是朝珠公主之物……那,便去还给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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