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玦同花皇一番话后,心中总存不安,便想走一趟万魔窟,却在魔门虞渊遇着了天族阿元。
昔年顽劣离家,细数来,胡混过三百六十河海,三千六百壑山,天上地下,百步内便能遇一熟识,千步里便可拐一酒友,而天族阿元便是与其厮混过。
花玦朝阿元身后探着脑袋:“咦,阿玄妹妹哩,你不是到哪都带着她?”
说起自家妹妹,阿元便露出笑意:“带她来这作甚,在合虚宫里睡着。”
虞渊与往常一般,烬灰炙灼,风不闻声,生气绝处。两道立有四十九座石浮屠,笑意和善有之,慈眉善目有之,金刚怒目亦有之。
花玦看不出什么,便寄期望于好友:“你来这儿,可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蹊跷?”
阿元摇头,说:“阿玄前两日梦魇,见着一个女子指着魔族方向。我怕她卷入什么事,便哄着她不必在意。”
“阿玄妹妹有巫族血脉,怕是哄不了她。”
阿元摇头道:“我真望她不受这血脉所累。”
见阿元神色黯然,花玦咳了两声:“既梦到了,那必有缘故。”
阿元颔首:“遇上你正好,快些看看,我须得在阿玄醒来前回去。”
两个神色严肃地又晃了两圈。四十九座石浮屠用以镇压,天帝下的封印百年无恙,魔族出不来,今日他们两个也进不去。
花玦挠头,与阿元面面相觑。
“你是天族天孙,这点能耐也没有?要你何用!”
“……你是山河之灵,一点异样也看不出?生你何用!”
“……”
花玦出了个主意:“我母君找过天族,却不顶用,要不你问问你爷爷?”
阿元面色沉肃地摇了摇头:“天帝陛下想来不会在意阿玄小小一场梦。”
“……那走呗?”
“……嗯。”
虞渊之下千万丈,紫鼎升烟,扶摇而上,匍伏十里,万魔遥拜。若耶执刀割破腕子,将血滴在了塑像上,又领着魔族子民祭拜魔神窅冥。
“鸿蒙初辟,清浊肈判,吾祖窅冥,见盘古所遗,为天道所弃,堕落九幽界,遂生我辈,不容于天地,神佛囚我,然魔道养我。天道无道,今我窅冥后族,与混沌誓,重回天地,一揽万千之清气,明光于四方,濯我族之阴晦。逆我誓愿,神佛诛弑。”
烬池肆窜的火星子飞进了子民的眼中,九百九只魔跃入烬池,一霎火焰燎翻,火光把虞渊的天都照亮了。
巫真远远地望着这场祭礼,虞渊的天,万年如一夜呐。
想起年少得意时,更事未多的巫真为了若耶,作茧自缚,自囚于这不见天日之处,那时的一腔意气,满身孤勇,如今也只恍如隔世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娘,我永远都不会明白你。”
巫真没有转头,她的神情有些许木然:“阿玄,我不会让这天地生灵,为我一人的痴心枉受大劫的。”
巫真身后的女孩儿指着祭坛处,让她看着:“娘,你听听他们,看着他们,你看看我,我们又有何辜呢?”
“巫觋族为众生福祉而降生,而魔受浊气所染,戾气刻骨,出去便是为祸,你执迷于此,天谴难捱。阿玄,你与你父君不同,你回首尚有自处地,何苦来?”巫真挣开阿玄的手,便要离开。
“你听,神佛囚我,魔族养我。”阿玄笑了声,笑得巫真的目光更凉。
为母之心,巫真如何也迈不开脚,她听阿玄接着说道:“我出生起就只能看着这些血蛆,还从未见过日月星辰呢。娘,你记不记得,我曾瞒着父君混到那些被捉来的小神仙之间,假装自小就被魔族捉来,没见过外面的天地,那些小孩都可怜我,可怜极了。我和那些小孩混熟了,方才知道,天原来不是看不清的漆黑,会有很好看的颜色,时时都不一样,和我们一样活着的,不是只有蛆虫,还有花有叶,样子极美,生出的果子酸甜,还有凤凰,麒麟,小兔子,还有泉水,清冽甘甜,没有一丝腥臭味儿,娘,那是什么样的啊?啊,还有雪,那个小神君说,雪是白色的,洁白干净,比那些小神女的裙子还要白,她们的白绡裙真好看啊,娘,他说满山絮白,你定然见过,是什么样子的啊?”
百年来,阿玄第一次说起这些,巫真苦涩难言:“好看……”
阿玄扯住巫真冰凉的手说:“我们无错,却被世世代代囚禁,我会帮父君的,我族定会重回天地,我会乘月揽星,游遍世间山水,再折一山絮白,裁作新衣,让青帝后族在万魔窟种尽生机。”
阿玄是巫觋族巫真与魔君若耶所生的孩子,有魔的血脉,却和母亲一样是个人,是巫觋族后裔。巫觋一族,曾是最接近神祇的人族,如今却是血脉殆尽,已成上古遗民。
巫真劝不了当初的自己,也劝不了如今的阿玄。更何况曾经的巫真抛下了巫族,抛下了苍生,做了错事,而如今的阿玄,什么也没有做错。
昆仑山上,白泽帝君与陆吾相对而坐,身畔围了一圈的水镜,镜子里是人间九州的景象。与陆吾悠悠闲闲盯着一面看不同,白泽帝君转着眼一圈圈地转个不停,忙碌以极。
白泽帝君很生气,越看越生气。
“陆吾!你们昆仑的待客之道呢!”
“帝君不是常说,昔年陛下许您昆仑为家,小仙岂敢以客待您。”
白泽帝君复又坐下,与他一同看起盈阙的水镜。
水镜之中,盈阙遇着了一个人间君王,是个受到天罚不得雨水的部族。
陆吾正看到盈阙要把他的金身竖进国庙之中,受人间香火。
那个人间君王名唤桓容,随国姓陵。盈阙见他仍在犹疑,便同他说:“你若供奉天族依旧,那你族祸福皆由天族施为,我便不会再插手了。”
桓容怒视盈阙:“敢问上仙,神明不是悲天悯人,救苍生于水火之间吗,怎会这般计较得失?”
盈阙皱起了眉头,臣民皆战战兢兢,独有那个君王鹤立鸡群,怒目而视。
白泽帝君看着也皱起了眉毛,问陆吾:“她生气了?”
“没有,她在思索那小儿之问。”陆吾轻笑,“她定觉得那个小儿呆笨。诶,莫气,你且看呐。”
盈阙想了会儿,便对桓容说:“因果轮回,命数定然,你族今日所受,必有前因,你族今日所为,必有后果,不该因我搅乱。”
桓容追问:“上仙既已解我陵国一时之困,已身在局中,为何不愿多予庇佑?”
“陆吾说我不通,定不见你如此呆笨,罢了。”盈阙觉得凡人又笨又弱,自己又是有求于人,还是应该耐心一点,“我本不在你命理之中,本不会搅入此局,却为求泪而化雨,缓你族之困,便已了了因果。我若再插手,惹来天族滔天之怒,断你国运,天族又因此招致天罚,当如何?”
“那为何上仙仍愿庇护我国子民,却偏要我国再得罪天族?”
“我有所求,而你不愿了我因缘,却硬要果报,是何道理?”盈阙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蛮不讲理。
“神明也惧因果?”
“你要与我论道?”
“是!”
盈阙忽然想起花玦带她下凡时,指着茶馆中的一男一女说的话,他说,那男子缠着那姑娘说话,且蛮不讲理,是为登徒子,遇上此类,便该大骂离去。
因而,她便朝着那个年轻的人间君王,低骂一句:登徒子,便登上了云头。
桓容呆愣住了,空桑留在地上,见他终究是将金身奉进了国庙,宽慰他几句,也追随盈阙离去。
白泽帝君的眉头一直未舒开——盈阙淡漠,且认死理,早早地便将因果天命认得通透,或可掌刑罚,或可司命理,独独不该来东望山。昔年看中她心性纯粹,教什么便能成什么,是最好的学生,可如今受陆吾教导,道基已定,也正因心性之故,不能再拗转回头。
陆吾观其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挑眉道:“帝君觉得我把阿盈教坏了?觉得阿盈走的是歪道?”
白泽帝君觉得陆吾动了气,言辞之间多是严厉,却不知自己如何触了他的逆鳞。
陆吾嗤笑一声:“大道三千,道分正邪,分高低,分大小,有远长之道,也有末路之途,却何来的对错?”
白泽反驳道:“此番话命盘之外的人说得,你我身处局中,便不该说。”
陆吾说:“你我论道,论了大半辈子,今日我不欲与你争辩。”
白泽帝君顿时气蒙了眼:“这回不是你先提起的嘛!本帝君偏要辩!大道必有其取,为善便是为仙者之道,若有背离,便是堕仙,便是错。”
嘴里说着不欲争辩,然白泽帝君的话刚出口,陆吾立时便呛了回去:“为善?施善与谁?何以为善?此消彼长,则谁承此消?谁承此恶?世间多有善恶难分的不明白事,孰是孰非岂是我等命盘中人能评判的。”
白泽拍掌喝问:“已在因果之中,你却要抽身旁观,也能算是顺应天命?如何心安?你乃昆仑山神,自有大任在身,岂可坐看世人挣扎,是修何道?”
陆吾:“昔年五帝战魔族,尚有余力,却为何只镇压,不斩灭?我问陛下,陛下言,人、神、魔,皆属天地万灵,同为天地之子,谁也判不了谁的对错,更何况同根相残,是无道。连五帝对魔族都难分是非,我又要去帮扶谁。”
“帮扶不平事,帮扶可怜人,总有能分清的,你……”
“罢罢罢,帝君您有千般道理,你我争了几十万年,都未曾争出个道理,但我又何曾说过你不对不是?我还要将我家娃娃送到你东望山去学道的。”
“本帝君琢磨着,你这娃娃我大约教不好……”
“老哥哥,虚话少说,只说盈阙你收是不收?”
“……这不正考着呢么,至多本帝君不把你的仇记到她头上去便是!”
陆吾拍了拍他,轻笑一声,像是松了口气。
“白泽,我向昆仑山起誓,盈阙心性干净,不管她做了何事,必定不是心存邪念。她若真有福气,被你收做弟子,来日她若做了什么,骂她打她,只望你千万莫要抛下她。阿盈瞧着没心没肺,不知苦痛,可心里不是空无一物,她只是不明白他人,也不懂得自己,你要好好告诉她。”
说完这话,他也啃完了手里的果子,于是又挑了一个给自己,抛了一个给白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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