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积攒的雪被清扫了,裸露的大地上驻扎了好几处小摊,这便是这个村子的赶大集了。虽说小,但玩意也确实多。
万俟怜从丛安的背上卸下老妇人编织的竹制品,然后将丛安身形缩小,旋即托载起来,晃晃悠悠地入了集市。
他将神祠残余的神力吸收了,微乎其微,但足以拖延一些时日,有时也能施展一点小法术。
丛安以往见到人类,对面不是叫骂不断就是拔腿就逃,还从未像今日这样其乐融融。它喜滋滋地趴在万俟怜头上,时而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时而玩着万俟怜垂下的鬓发。
万俟怜微微仰了头,道:“小狐。”
他知道丛安顽皮,又喜欢黏在自己身上,思来想去觉得方才那句语气有些重了,于是用更温和的声音说道:“你这样我会看不见路。”
丛安立刻规规矩矩不动了。
万俟怜寻了处人少的地方坐下,一个力道过重,牵扯了身上的伤,血液浸染。他仅是蹙了眉头,理了理衣裳遮掩,一扫而过,将携带的竹制品一一摆放规整,再擦拭掉沾染的雪堆。
老妇人腿脚不便,便托了他来卖竹制品换些钱,卖出去也好卖不出去也罢,说什么年轻人出去见见新鲜乐子,别总跟一老婆子待一块。
万俟怜说好,心道自己也不算年轻了。
腊月二十九。
今日若是能把竹制品卖出去,就能买些好吃的,带回去亲自下厨,以谢近些时日老妇人的收留之恩。
他托着丛安的腋下,高举到半空,再安稳搁置到自己盘坐的腿中,一边顺着毛一边吆喝。
丛安开了智后愈发聪慧,竟在他怀中打着滚,滴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来来往往的人,见到孩童就嘤嘤叫,见到青年就嗷嗷唤,总之换着花样叫唤。
路过的人总会被丛安吸引,然后狠狠摸上一把毛发,再买下一两个竹制品,最后牵着家人亲友的手离去。
万俟怜静静坐在这里,交货,找钱,交货,找钱,心里盘算着收入几何。
偶尔也有推着小推车卖汤食炕饼的小贩经过,香飘四溢,垂涎欲滴,馋得丛安忘了揽客,哈喇子险些掉到万俟怜衣服上。
可万俟怜没有钱,他的香火早就不作数了,回到凡间只有一件血迹斑斑的破衣袍,还被老妇人扔了。他今日带出来的钱是老妇人的,穿的粗布衣衫也是老妇人的,戴的发簪还是老妇人的。
但是他恍若无知,自己挺直了背盘腿而坐,身沐金光,侧颜已是清风朗月,抬头更是阳煦山立。
“公子是谁家的,今日怎的就带了一只狐狸出来赶集呀?”
“是村外神祠旁那家的远房表亲。”万俟怜听出了那人口中的嫌弃之意,倒也不愠不怒,手上的动作倒是更大了,“这只小狐是我亲人,被神眷顾的狐狸,招财,吉祥,福寿,鸿运。”
偏袒的意味如此明显。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仰头问:“客官可想摸一把小狐,来年节节高升,心想事成?”
那人迟疑思虑。
“不多,三铜钱一次。”
那人当场掏钱。
“来三十铜钱的!”
有带头的自然也有跟随的,一通哄闹后,丛安被摸得满脸沧桑,委屈巴巴,结束后赖在万俟怜怀里,死也不肯待其他地方。
万俟怜便一手托着它的臀,一手揉着它的脑袋,低声道歉,然后带着它逛完了整个集市。
热乎乎的猪肉,脆生生的萝卜,酸兮兮的咸菜……当然,还有丛安垂涎已久的塞满肉馅的炕饼。
万俟怜买了六只饼,特地向摊贩多讨要了一张油纸,再抱着丛安穿过人群,远离村落。
他将丛安搁下,用油纸垫着取出一只炕饼,单膝下跪,凑到丛安跟前。
“吃吧,这是咱自己赚的钱。”
再后来,丛安吃得开心了,主动挑起采买的食材,满载而归。
万俟怜看着,眼睛微微眯起,他定了许久,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眼前一片迷离。他在丛安兴奋的叫喊声中,踏步而出,继而清明。
有白狐踏雪过,朝光去。
腊月三十,除夕。
老妇人翻箱倒柜找出几件算得上崭新的衣裳,给万俟怜换上,又给丛安套了个围脖,还神秘兮兮地亮出她昨日赶制的脚套,说是新春礼。
万俟怜诧异不已,明明他们只是山水相逢,何必如此。
老妇人撒了一把陈谷子喂鸡,颤颤巍巍,语气倒是中气十足:“老婆子开心!”她还念叨着:“吃吧,吃吧,吃饱饭好上路。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
万俟怜一向不喜欢杀生,他便主动拿起扫帚,步入房内,里里外外清扫擦拭了个遍。
丛安会跟在他身后,推着木桶来回换水,它不理解,但知道老妇人和万俟怜开心,所以它也开心。
万俟怜眼角瞥见丛安伫立在房中,便道:“人间有年岁之说,旧岁过,新年来,旧岁扫净屋舍,来年事事平安。”
也不知道丛安知不知道含义,至少眼下先说着,日后慢慢教着。待时候到了,丛安化形了,也便什么都懂了。
它会喜欢这个人世间的。
黑夜笼罩,月隐深云。碧烟轻袅袅,红战灯花笑。
万俟怜躬身在厨厅里,手上的刀起起落落,丛安正坐在柴火前,盯着火苗攒动扑腾。倏然天际两声轰鸣,噼里啪啦响了满天。
“小狐,去叫老婆婆用饭吧,问问她是想在屋子里吃还是在院子里吃。”
丛安嗷地一声窜了出去,半天不见归。
万俟怜心存疑虑,盛出菜肴,擦了擦手步出厨厅,蓦然愣住——
老妇人横躺在房门外,血流了满地,奄奄一息;丛安悲嚎着逐人而去,庞大的身子跑起来化作一道闪电,直冲村落。
他垂着眸将老妇人拦腰抱起,送入房中,盖上厚被。厚实的被褥也阻止不了体温的流散。
老妇人年岁已高,被剖了腹,无力回天,眼下却还有几分气力。她睁开浑浊的双眼,絮絮叨叨。
“衣柜里藏着个布包,里面钱不多,你去拿了,日后好好活着。”
“布包底下,是老婆子嫁出去的时候,老头子穿的衣裳,干干净净的,你也能穿得了。”
“老母鸡也老啦,生不动蛋了。若是小狐狸喜欢,就任凭它吃了罢,换些银两也好。”
……
声音愈发微弱,说的话也是稀里糊涂。
大抵是回光返照罢,老妇人神智清明,费力别开万俟怜上药的手,哑着声问:“说来相处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万俟怜手停滞在半空,他抿了抿沾染草药的手指,吐出一口气来,轻声答道。
“万俟怜。”
“不,是怜生。”
老妇人双眼蓦地瞪大,要脱口而出的话被万俟怜止住了。
“老婆婆呢?”他问。
“老婆子幼时无亲也无名,只知道是明氏。后来嫁给了老头子,旁人就叫我刘明氏。”她笑了笑,“但是老婆子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明玉兰。”
万俟怜紧握她的手,感受到手中暖意渐消,寒意灼了他的掌心。
灵魂弥留之际,万俟怜抬眸望天,目送枉故的魂魄归于大地,遁入轮回。
他温言:“神会记得每一个信徒的名字。”
但万俟怜尚不能哀悼,他还得去支援丛安,若是这么笨这么傻的个小狐寡不敌众……他冷漠地去了厨厅,手握柴刀,身影匆匆融入夜色。
昔日万俟怜一杆长枪威慑八方,打得闹事的妖魔连连求饶,今日万俟怜一把柴刀横扫村落,杀得抢掠的土匪屁滚尿流。
土匪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病秧子抄着把柴刀就出来了,心道是疯子,仅招呼了两个伙计去拦着,其余人去管管那闹腾的狐妖,若是把皮扒下来,还能卖出不少钱呢。
然而伙计将将到了病秧子身边,就被一刀砍了脖子。
病秧子气喘吁吁,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浑身发抖,他无视了喷溅的热血,逢人便问“谁叫你们来的”。
不答的,杀了。
嘲讽的,杀了。
答了的,杀了。
……
万俟怜神名怜生,不分人妖仙魔,却分孰对孰错。火光映在他冷峻的脸上,烧不热他冰寒的心。
他一路讨问,一路杀戮,终于找到了这群土匪的头头。
万俟怜在土匪头子生命最后时刻问了个问题。
“为什么烧杀抢掠?为什么草菅人命?”
土匪头子答得哆哆嗦嗦,无非就是一己私欲,贪财爱权,还有……
万俟怜断送了他的性命,顾不得身上的血迹脏污,踉踉跄跄走去查看丛安情况。箭伤重重,毛发被烧坏一片,还好,命还在。
他痛骂自己,若是那日没把神力都取走,或许除夕夜也不会遭此灾难。
信徒信神,神获香火,香火化形,建筑神祠,祠佑人间。
烟火看不见了,只剩满村的烈火;欢笑听不见了,只剩痛苦的呻吟。
万俟怜气得双眼发黑,他拖着伤口破绽的身躯,捡拾地上的长棍,一步一撑,咬着牙爬去村中医馆。
他叩响房门,许久不见人开,便吱嘎一声推动。
血流成河,横尸遍野,草药散乱,遍地狼藉。
万俟怜默了默,道:“叨扰了。”
他的医术造诣不高,凭着记忆采取几样草药,碾成烂泥,再顺着村子的路,一处一处寻找幸存者,逢人便抹上一大坨,用纱布捆扎。
百余人的村落,活下来的只剩六七人。
后来万俟怜找到丛安,连同几个残存的人,埋葬了整座村落的人。
正月初一,新春。
天空泛起鱼肚白,晨鸟啼鸣,朝阳攀上林捎,为他们献上一曲哀歌。
万俟怜为几人指明一处去处,那是他故友所在的地方,离此地几十里,声道朝神祠祭拜,报上“万俟怜”三个字,自有神明庇佑。
最后的最后,他回到自己那处破裂的神祠,看着被打碎在地的神像,还有被哄抢殆尽的祭品,怔然出神。
他在神像脚下刨了个坑,带着丛安将老妇人埋葬于此,立上墓碑。
恩人明玉兰之墓。
万俟怜窥见天光,灼热白气自口鼻处扑出。
他说:“新春快乐,老婆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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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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