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为她的簪上了一支海棠响铃簪,铃坠雕成海棠模样,行动时叮咚作响,恰到好处地掩去所有不该有的声响。
言幼微在感叹首饰华丽精致之余,忍不住打趣了一句:“李大人似乎喜欢海棠?”
“嗯,我素爱海棠。”说完,李棠春有一瞬的失神,又继续道:“李府植有一园西府海棠,暮春时节堆锦叠绣,开得极好。”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发间的簪子,浅浅笑道:“谢大人。”
李棠春为她正了正簪子,动作自然得仿佛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白府宴设在水榭,比接风宴规模小些,在座的却都是转运司及苏州府衙的核心人物。言幼微与李棠春并肩而入时,所有目光立刻汇聚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探究。
白年笑容满面地迎上,目光在言幼微发间那支海棠簪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热情地将他们引至上座。
“李大人,砚医师,快请入座!今日不谈公务,只叙情谊,恭贺二位佳偶天成!”白年举杯,席间众人纷纷附和。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一位与白年交好的通判笑着开口:“砚医师气质不凡,想必家中亦是书香门第。不知此番来苏,是长住还是小憩?这婚期……”
言幼微放下银箸,目光清凌,黯然回答:“家中父亲早逝,母亲早无音信。此番南下,一是依约,二也是散散心。婚期之事,但凭长辈与李大人做主。”
李棠春眼里露出怜惜,接过话道:“此事不急。本官与青儿均初至苏州,尚需适应。眼下漕务繁杂,待理顺之后,再议不迟。”
他一句“青儿”唤得自然无比,手臂亦在桌下极轻地虚揽了一下她的椅背,姿态亲昵而维护。
白年哈哈笑道,目光在言幼微与李棠春之间逡巡:“李大人真是体贴!是该让砚青姑娘好好逛逛这苏州城,熟悉熟悉‘家’中景致。”他特意在“家”字上落了重音,随即话锋一转,似随口闲谈:
“听闻泉州港近来繁华,砚青姑娘家的海贸生意想必更是红火吧?”
言幼微闻言,眉眼间染了丝寄人篱下的哀愁与疏离,轻声道:“舅父家业,民女深处闺中,并不熟知外间经营。只依稀记得......家中似更常走两浙路的丝绸与瓷器。泉州风物,离乡太久,倒有些陌生了。”
他见她低眉敛目,将原本置于桌沿的左手向内收了半寸,衣袖拂过她的袖缘,是一个极隐蔽的安抚姿态。
此时,席间那位留着山羊须的录事参军捋了捋胡须,笑着接话,意图将话题钉死在泉州,进一步试探:“砚青姑娘过谦了。下官听闻泉州巨贾,庭院堪比王侯,家中多用珊瑚、玳瑁为饰,极尽巧思,不知府上是何等光景?”
瞬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她。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言幼微执箸的手一顿,象牙筷尖在细白瓷碟边缘轻叩了一下。她抬眸回忆道:
“大人这么一提,民女倒想起来了。民女家中库房确有些珊瑚、玳瑁之属。”
她微微蹙眉,努力回忆着细节,然后用一种略带惋惜的口吻,语出惊人:
“只记得幼时下人曾唏嘘,说江南潮朽,库房一架珍玩竟被白蚁蛀空了紫檀座子,连同上头的珊瑚树也摔得七零八落,品相尽毁,便都清走了。”
众人面上霎时一静。
就连白年脸上的笑容都僵了片刻。席间的提点刑狱司公事郑坤,则目光如鹰隼般钉在她身上,刑官的本能让他立刻意识到这“清走了”背后是何等惊人的豪奢与潦草。
李棠春还在与白年说着漕粮查验的新规,她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却已自然至极地转向她。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言幼微自个儿先轻咳了一声,忙用帕子稍掩口鼻,低垂下眼——
坏了,这富商之女的牛皮,好像吹得有点过头了。
似觉自己失言,她也未显露慌乱,只从容地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抬眸迎上众人目光,轻声圆回道:
“诸位见笑。幼时懵懂,不辨珍宝,只当是家中寻常陈设。如今想来,方知长辈‘惜物’之训的深意。”
她随即目光澄澈地望向主位的白年:“家父亦因此事训诫,真正的门风不在珍玩,而在惜物明理。此等稚拙往事,倒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此时,席间那总是面带三分笑意的权知吴县事范氏,适时地抚掌笑道:
“妙哉!若非诗礼传家,焉能养得如此视金玉如尘垢的胸襟?下官今日,真真是见识了何谓家学渊源。”
他说话间,眼风不忘恭敬地扫向主位的李棠春,词锋一转:“如此门风,方能与大人您这般经纬之才珠联璧合,当真是佳话。”
李棠春适时地放下酒杯,温润开口:“范知县此言,倒是点醒了我。”
他略作停顿,目光似不经意扫过席间众人,最终落回范知县那谄笑的脸上。
“青儿家门清贵,往日这些琐物,自是长辈给予的玩赏之用,不入心也是常情。如今既已心许,当家国为重。”
他话音一转:“这‘家学渊源’四字,当体现在为官济世之上,而非计较库房旧物的多寡。范知县,你说呢?”
不待那范知县回答,李棠春已将视线转回白年,接上被打断的话题:“……故而此番查验,需格外仔细,白判官以为如何?”
言幼微在他转脸的刹那,抬眼望向他侧脸,唇角漾起一抹带有依赖感的浅笑,仿佛因他的存在而安心。
而这细微的一切,悉数落入白年眼中。
宴至尾声,酒酣耳热。水榭外月色朦胧,映着粼粼波光。
白年脸上的戒备终于松动,他亲自为李棠春斟满酒,红光满面地拍着胸脯,声音洪亮:“李大人放心!您与砚青姑娘的婚事,包在下官身上!定要办得风风光光,让这苏州城都沾沾喜气!”
他笑得畅快,李棠春笑着举杯与他虚碰。
一场名为祝贺实为试探的宴席,终在众人各怀思量中落幕。
宴席散后,回府的马车上。
李棠春阖着眼,忽然开口:“白蚁蛀空了紫檀座子?”
她闻言,转头看向窗外流转的灯影,语气里带着几分无辜:
“大人明鉴,那库房年久失修,潮朽生虫……白蚁啃了座子,摔了摆设,不也是合情合理么?”
她的声音里漾开一丝笑意:“至于旁人要如何想象,那民女可就管不着了。”
车厢昏暗,他的唇角悄悄浮现一抹笑意。
言幼微取下那支海棠簪,握在掌心,“白年可信了?”
“信了七八分。”他睁开眼,看向她,“他信不信你不重要,他信我‘在意’你,便够了。”
他需要的,是让白年认为抓住了他的“软肋”。
言幼微将玉簪小心收回锦盒。“接下来,也该让他尝尝,这‘软肋’带来的麻烦了。”
《韩熙载夜宴图》,为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画家顾闳中的绘画作品,此画描绘了一次完整的韩府夜宴过程,即琵琶演奏、观舞、宴间休息、清吹、欢送宾客五段场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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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韩熙载夜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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