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的街头,灯火璀璨。
云芷踮着脚去够那盏挂在家门口树梢的花灯,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她没留神,脚下忽地打滑,差点摔进雪堆里。
正对着花灯叹气,身后伸来一只手,骨节分明,轻轻松松摘了灯递给她。
“姑娘要这个?”
少年声音清朗。
云芷回头,正撞进一双带笑的眼睛里。
谢临一身黑衣站在灯下,眉目如刀裁,指尖还勾着那盏灯的穗子。
她耳根一热,慌忙去接,没有控制好力道,花灯在两人交接时“咔”地轻响,薄薄的木框裂了道细纹。
“完了……”云芷盯着灯上蜿蜒的裂痕,气得跺了跺脚。
这是父亲专为这场灯会请人做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调皮乱动。
谢临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别声张。”
他从一旁拿过一只正在燃烧的蜡烛,把蜡油滴在裂缝处,轻轻抹匀,又摘了自己玉佩上的流苏系在灯角。
裂纹被遮得严实,灯影摇曳时,反倒添了分残缺的美。
“这样便好了。”他退后半步,眼里映着碎雪和灯光,“姑娘是云尚书的千金?”
云芷点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夜风卷着碎雪扑来,她一激灵,打了个喷嚏。
谢临稍一犹豫,随即脱下披风,轻轻罩在她肩上。
“天冷。”他只穿单薄的靛青襕衫站在风里,对着云芷笑得坦坦荡荡,“改日我来府上取衣服,顺便讨杯热茶喝。”
说完,他转身走开了。
云芷呆愣愣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丫鬟们赶来,她才和丫鬟们一起,七手八脚将花灯挂了回去,随后溜回家中。
回到家后,她才想到,都忘了问他姓甚名谁!
那么好看的少年,之前怎么不曾见过?
躺在床上,她辗转反侧,最后带着笑意进入了梦乡。
云芷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谢临来取披风。
他那天还带了一篓活蹦乱跳的黄河鲤,说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
云芷坐在床上做女红,隔着窗看他站在庭院里,袍角扎在腰间,正把鱼递给厨娘。
鱼尾甩起的水珠溅到他脸上,他浑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把厨娘逗得直笑。
“谢公子倒是随和。”丫鬟春桃站在一边,捂嘴偷笑,“听说他昨儿在兵部衙门,把侍郎公子的鼻梁都打断了。”
云芷顿时发了会儿愣,看着谢临发呆。
窗外谢临恰好抬头,隔着薄纱与她四目相对。
他忽然冲她眨了眨眼。
云芷的心顿时胡乱跳了起来。
后来云芷才知道,那日兵部侍郎的儿子当街纵马,踩断了卖炭老翁的腿。
谢临拎着那人衣领从马上拽下来时,说的也是这句:“完了。”
只不过他说的是,“你完了”。
从那之后,云芷的心里有了那个人的影子。
可惜,那之后过了好久,俩人都无缘相见。
开春,操练场举办马球赛,云芷被闺中密友硬拉去看。
她本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合,一扭头,却看见谢临骑着匹骏马冲进场。
她顿时来了兴致,加油喊得比谁都卖力。
只见他袍角猎猎翻飞,一杆子将朱漆马球击向云台,整个人几乎悬在马侧。
球擦着云芷的发顶飞过,惊得她往后一仰。
谢临纵马掠过看台,突然俯身摘了一枝她身旁的桃花。
“借花献佛。”他将花枝抛给记分官,换来满场喝彩。
云芷满脸红霞,浑身发烫。
他回头看向云芷,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他们就这样偶尔在各种场合相遇,郎有情妾有意,眉来眼去你侬我侬,但是彼此都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
半年后,某个盛夏的午后。
闷热的书阁里,云芷伏在案前抄书,写着写着,她开始走神。
窗棂忽然“咯吱”轻响。
谢临的脑袋从木窗外探进来,汗湿的鬓角沾着碎叶。
“别抄了,”他压低声音,“西墙根的桑葚熟了。”
云芷的笔尖顿住。
她刚要开口,谢临突然竖起食指抵在唇上。
“你爹在前厅和我爹下棋,”他眨眨眼,“我们从后窗走。”
鬼使神差的,云芷跟他走了出去。
他们来到后院,云芷发现后院的桑树果然压弯了枝桠,紫红的果实藏在青叶间,像一串串玛瑙珠子。
谢临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竿,利落地翻上墙头,赤脚踩在斑驳的灰瓦上。
“接着!”他压低声音喊,拿竹竿轻轻一挑,熟透的桑葚“扑簌簌”坠落。
有几颗砸在云芷的裙摆上,她慌忙去接,发髻间的步摇跟着乱颤。
谢临踮脚去够最高处那串果实,瓦片被他踩得发出“咔嗒”声。
一块松动的青瓦突然翻起。
“小心!”云芷下意识张开双臂。
谢临栽了下来。
少年温热的身躯结结实实撞进她怀里。
两人一起跌坐在草地中。
谢临的手肘撑在她耳侧,鼻尖距离她的唇不过寸余。
他呼吸里带着桑果的甜香,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发梢还挂着半颗压坏的桑葚。
“你……”云芷的耳垂通红,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正贴在他汗湿的后背上。
少年人的肌肉线条在薄衫下清晰可辨,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
“你压着我头发了。”
谢临没动。
他的目光落在她唇角,忽然伸出拇指轻轻一擦:“沾了桑葚汁。”
擦完后,指尖却停在那个小小的梨涡处,久久没有移开。
树影婆娑,漏下的光斑在他们之间摇晃。
时光仿佛停止了。
远处传来丫鬟们喊小姐的声音。
谢临猛地弹起来,几颗桑葚“啪”地掉在云芷胸前。
他手忙脚乱地去捡,指尖却不小心勾开了她衣襟最上方的盘扣。
一粒珍珠白的扣子滚进草丛,两人同时僵住。
“我,”谢临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我去找!”
云芷慌忙拢住衣领。
少年弯腰在草丛中急切地翻找,后背弯着,衣衫轻薄,脊椎骨节都清晰可见。
云芷低下了头。
“找到了!”
云芷慌忙抬头,发现谢临正跪在草丛里,举着那粒扣子对她笑。
阳光将那颗珍珠母贝扣子照得半透明,谢临像是捧着一颗小小的月亮。
风忽然大了,吹散满树桑叶。
一片叶子打着旋落在云芷头顶,谢临起身慢慢走近,伸手捏住叶柄。
“别动,”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有毛毛虫。”
可那片叶子干干净净,连露水的痕迹都没有。
云芷的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在他近在咫尺的指尖上。
那指节分明的手微微发着抖,捏着叶子边缘,始终没有真正触碰到她。
两个人沉默片刻。
谢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远处突然传来小厮的喊声:“少爷!老爷找您呢!”
谢临猛地后退。
“我、我去去就回。”他胡乱将竹竿往地上一杵,转身时险些被自己的衣摆绊倒,“你在这儿等着!”
云芷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脸颊。
很烫。
风又起了,吹得满树桑叶沙沙作响。
她低头看着裙摆,上边沾了不少桑葚果汁。
这时,她忽然发现一样东西。
那枚总是挂在谢临腰间的玉佩,正静静躺在草丛里,被阳光照得莹润生辉。
云芷弯腰拾起,感觉到玉佩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掌心的温度。
她鬼使神差地将它贴在脸颊上,忽然听见墙外传来谢临气急败坏的声音:“说了等我就等着!谁准你们去打扰她的?!”
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云芷慌忙将玉佩塞进袖中,只听见“咚”的一声,谢临的脑袋又出现在墙头,发冠都歪了,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
“芷儿,”他喘着气,眼睛亮得惊人,“我爹让我明日去军营历练,不过,我肯定会找时间来找你玩的!”
云芷仰头望着他。
夏日的风裹着青草香,拂过两人之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与缠绵。
很快到了七夕。
当晚,谢临翻墙进了云家后院。
云芷正在葡萄架下穿针乞巧,冷不防被他从背后捂住了眼睛。
熟悉的味道混着酒气,她心跳如雷,却故意道:“春桃别闹。”
“谁是春桃?”谢临松开手,扯住她的手腕,“走,带你看好东西。”
他拉着她溜出角门,沿着护城河往上游走。
“慢些!”她气喘吁吁地拽住谢临的袖子,“你要带我去哪儿?”
谢临回头冲她笑:“前面有片芦苇荡,这个时节的萤火虫最美。”
他们穿过齐腰的芦苇丛,谢临拨开最后一片芦苇。
只见千万点萤火在夜色中浮动,像是有人把星河揉碎了撒在水畔。
“我找了三天才寻到最好的位置。”谢临得意地挑眉,从怀里掏出个纱囊,“你看。”
纱囊里关着十几只萤火虫,在他掌心明明灭灭。
云芷凑近去看,发梢扫过他的手腕。
谢临忽然松开纱囊口,萤火虫纷纷振翅飞出,有几只还停在了云芷的袖口。
“像不像穿着星星?”他轻声问。
云芷正要回答,脚下突然踩空。
谢临一把揽住她的腰,两人齐齐跌坐在芦苇丛里。
她的后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
“谢临……”
她刚转身,就被少年低头吻住。
萤火虫在他们周身飞舞,远处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
三更天了,该回去了。
可谁都没有动。
夏去秋来,云芷与谢临的默契愈发深厚。
“芷儿,接着!”谢临从墙头抛下一枝金桂,正落在云芷绣绷上,“城南老王家新开的,香得很。”
云芷捻起沾了香粉的绣线,仰头嗔道:“又爬墙,当心我告诉谢伯伯。”
话是这么说,却仍是悄悄把桂花别在了衣襟上。
重阳那日,谢临带她去放纸鸢。
“线要松些。”他站在她身后虚环着,手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背,“看,飞得多高。”
纸鸢化作天边一个小点,云芷忽然觉得心口也有什么东西飘了起来。
谢临十八岁生辰前夜,云芷在灯下熬红了眼。
“姑娘绣什么呢?”春桃探头来看,“哟,这鸳鸯活灵活现的。”
云芷慌忙藏起香囊:“别胡说,这是,是喜鹊!”
她剪下一缕青丝,小心缠进香囊夹层。
丝线在指尖穿梭,每一针都藏着不敢宣之于口的心事。
生辰宴当晚。
云芷本想将香囊悄悄给他,却无奈看着谢临被灌得酩酊大醉。
宾客散尽后,她找借口留了下来,走到俩人经常去的一片杏林中,正着急怎么找不到他,他忽然从背后抱住她,滚烫的唇贴着她后颈说:“芷儿,我收到调令了。”
云芷转身,看到谢临从她衣袖中摸出那枚她一直没归还的玉佩,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将玉佩磕在石桌上,清脆一响裂成两半。
他醉眼朦胧地把一半塞进她手心,“等我从边境回来……”
话没说完,云芷踮脚吻住了他。
后来很多年,她都记得那晚的月光如何从枝桠间漏下来,记得谢临的手怎样颤抖着解开她衣带,记得自己咬着他肩头呜咽时,尝到的咸涩汗味。
三个月后,整支先锋营中了边境的埋伏,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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