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一直按在其上,胸膛起伏变得开始有规律。秦姜从一开始的紧张焦急,到后来略微放下心,再到后来变为疑惑。
她什么都没感受到,但肉眼可见他的面色好了起来,方才油尽灯枯的颓败之气,也渐弥渐散,呼吸绵长,完全没有了刚才一动一说话就吐血的模样。
再看匿云参玉,原本温润的玉色仿佛蒙了一层擦洗不掉的尘翳,变得像死鱼眼珠子起来。
古玉有灵,苏吴是吸收了灵玉精华?
都说江湖高手修习内功,可吸收天材地宝之精,如今亲眼看来,果然令人叹服。
她于他对面枯坐,用目光描摹他湛然若神的轮廓,逐渐安下心来。
时间在寂静之中失去了意义,纷杂的思绪涤荡清明,有那么一刻,她竟然不是很在乎最后能不能出去。
苏吴一动不动,秦姜便静悄悄起身,揉了揉酸麻的腿,打量起后殿来。
话本和野史里记载的宿凤梧,不外乎三点,长得好、武功高、权势大,前两点是世人所公认;至于权势,说法却不尽相同。
大部分人,包括秦姜,认为他兼任武林盟盟主和大将军二职,无论在江湖还是朝堂,都是权势熏天;
但也有一些尚存人世的老人,说他本人淡泊名利,并不喜欢摆弄权术,武林盟的实际事务其实主要是他那三个结义兄弟在打理,很多事,其实是那三人是假借他的名头,僭越处理的。
但如今看这间玄宫,岂止是权势熏天,宿凤梧难道真有改朝换代之心?
斯人已逝,自他之后,连皇帝都换了两个,就算他当年有登位的野心,现在也不过落得偷偷摸摸在地下陵寝中布置殿堂王座的结局。
不过棺椁里多出的那具尸骨又是怎么回事?
从腐烂程度、衣饰打扮来看,都不像是宿凤梧,难道是盗墓贼?
她一边走一边看,转过棺椁一角,突然绊到个东西,低头一看,唬了一跳,惊魂方定,“偃师渡!?”
这浑身脏乎乎的小少年,抱着膝盖缩在棺椁旁,手里正摆弄着一只小木鸟,完全没有理会秦姜的意思。她刚才进来得匆忙,他又默不吭声在角落里长蘑菇,难怪一直没注意到。
她蹲下身来打量他,才发现他衣服上沾满了早已干涸的血和土。而那只木鸟的翅膀和嘴上格外光滑,像打了厚厚的蜡。
蜡。
她伸手轻捻了捻木鸟的翅膀,果然是蜡。
这么说,在石碑那里打灭油灯的,正是偃师渡。
当时鬼面人挟持他进了王陵,也许是无心,或者发现了什么,偃师渡打灭油灯,启动机关,躲进后殿,而鬼面人为了躲避昆仑尸傀,慌乱间进了右配殿,直到机关关闭,才得以出来。
这样一想,就前后串联起来了。
鬼面人半夜越狱,带走梅金缕和梅继业,又挟持偃师渡,瞽叟阻拦被杀。
他是黄雀在后,还是从最开始就和梅金缕母子有勾结?
正思想间,忽然手中一沉。偃师渡把小木鸟放在了她手心里。
秦姜一愣,她不过是摸了一下小木鸟,这小孩就嫌弃了?
偃师渡开始低头看手。
他的手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和硬茧,应该是常年与刀矬之类的工具打交道所致。而那只小木鸟经过无数次的盘摸,木纹早已温润光滑,造型也精巧细致,令人爱不释手。
“你把它送给我?”她问。
他不说话。
于是她把它还回去,偃师渡却再次塞过来。
她忽然领悟,这就是他示好的方式。
不言,不笑,不喜,不忧,既不会主动去看什么东西,也不会积极寻找心中所求,这就是无情之症。
他在乎的东西只有两样——瞽叟与机关术。
瞽叟已死,小木鸟给了秦姜。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为他略整了整乱蓬蓬的头发,牵着他走到苏吴身边,一同坐下,在漫长的沉默中等待。
玄宫之中没有白天和黑夜,长明灯烛不灭不动地烧着,光影将苏吴的面容划分得半明半暗,
光明处眉眼如神,幽邃处星月失色。他虽阖目不动,内里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分明熟悉的面孔,又萌生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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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点了点她。
秦姜蓦地惊醒,才发现自己靠在棺椁边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只觉肚子饿。
一人正蹲在她面前,点漆似星的双眸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
她摸着发空的肚腹,怔然与他对视,看他微白的面容,湛然的神采,一时竟不敢认。
苏吴在她眼前摆摆手,“阿姜。”
她睁大眼,“你好了!?”
“只是旧毒而已,无妨。”他眼带笑意,任她拉着自己上下打量,透出惊奇之色来,“可惜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宝贝,从此再不可用了。”
果然,那块匿云参玉静静遗落在墙角,已经全然化为石质。她捡起来,轻轻一掰,那石头便四分五裂,摔碎在地。
从前看苏吴,一直都是一副苍白文弱的半病书生模样,如今白依然是白,却全无了先前的孱弱,顾盼间透出一股勃发的英姿,果真如书中所说“芝兰玉树,萧肃风骨”,见之令人心折。
要不是肚子太饿,秦姜一定会再好好欣赏一番。
“我们被困在这里,也不知道那窦小侯爷会不会大发善心再打开石门。”想到此处,她就觉得丧气,“果然无情最是天家,他要是过个三两日再来,恐怕我就得给宿凤梧陪葬了。”
“宿凤梧可未必想让你陪葬。”
苏吴检查了一番偃师渡,确认他完好无损,便亲自去查探棺椁,“再说这只是个空棺……”
继而对着躺在棺中的腐尸深思了良久。
秦姜:“反正空着也是空着,让这位尸兄躺躺也好。”
苏吴评价:“有可能就是宿凤梧本人呢。”
“没可能,你看他的衣服。”秦姜不以为然,“若是宿凤梧,肯定要风光大葬,哪会穿得这么普通?而且他都死了六十年了,哪有可能血肉还如此腐坏?”
说着,见他从陪葬物里捞出一本书来。
她好奇地凑过来,见上面小人招招式式画得清楚,另附几行文字,“这是什么?”
“揽月剑谱。”他把书递过去,“想学吗?”
“陪葬里这么多宝贝,你倒是不客气。”她道:“这些武功秘籍应该都很珍贵吧……有没有适合女子修习的?”
“那倒没有。”他将剑谱放回去,目光扫视一圈,摇摇头,接着找别的东西。
一会儿,在一堆兵器中取出了三个黑色方块,最小的仅如弹丸,最大的如同鸟笼,每个都是皂黑无光,质朴粗粝。
“这又是什么?”秦姜问。
“气死牛。”苏吴答,走到石门边,将最小的方块塞进被金瓜锤硌出的空隙中。
摆好后,又捣鼓了几下。令人惊奇的是,那东西看着浑然一块,却可从中间裂开,且转动几圈后,便又自行膨胀,不一会,从弹丸长成了鸡子大小。
她惊喜道:“这三个加起来,岂不是可以撑开石门?”
他点点头。
另两个气死牛搁在他身旁,秦姜想抄起一个看看,一举之下却没拿动,卯足了劲儿再去拔,堪堪把那小一点的捞起来,整个人也跟着往下坠。
正沉重间,苏吴将那方块拿回来,依旧放在地上,“这是东海海底的一种生铁制成,相传是精卫所衔,最是坚硬沉重,无法打磨成兵器,只能拿来做几个气死牛玩。”
“想来这盗墓贼是不知道它们可以用来撑起石门,这才困死在里面。”她听完唏嘘不已,又觉得奇怪,“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江湖宝器百谱上有。”他道。
一盏茶的功夫,伴随着墙内些微的咔嚓声,石门被倒顶上去两寸,拥挤在门外的昆仑尸傀的铁靴显露无遗。
秦姜猛地想起,外面还有这么一群怪物,忙拉住苏吴,“这些昆仑尸傀怎么办?”
他却偏头对她一笑。
“我差不多恢复了六成功力。”他道:“对付它们足够,待会你和偃师渡离门远一点。”
他将第二个气死牛塞到门下。
石门继续被往上顶,这回可以清晰看见昆仑尸傀覆满盔甲的小腿往上。
她紧张起来,看着最后一个气死牛也被塞进去,渐渐地,石门打开到平常人腰部的高度。门口簇拥着层层叠叠七八个昆仑尸傀,原本因石门阻隔活气而休眠的怪物,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受到门内三人气息,开始微微骚动。
苏吴示意她带着偃师渡退到棺椁后,自己从里面拿出一柄剑,寒光出鞘,虽隔六十年之久,剑刃依旧锋利逼人,银芒映出寒星的双眼,和淡然隐约的笑意。
“好久不见。”他对它低语。
将剑鞘给秦姜,他欠身绕过石门,足尖只一轻点,倏忽失去了踪影。
秦姜心惊肉跳,只见门外天崩地裂,昆仑尸傀在一瞬间齐齐醒来,各持武器,向闯入者毫不留情地杀去。她弯着腰,心砰砰直跳,找寻苏吴的身影,可时而见,时而不见,好容易看到他踩在一把大刀上,忽然兵刃砸下,又没了踪迹。
耳边只闻武器相撞之声,竟有昆仑尸傀被同伴砸倒,轰然倒地,继而被无情踩踏,直将护身的盔甲都踩扁为止。
就这么持续了一会,忽听一声刺耳尖鸣,和最开始那只怪物的声音一样,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她忙割下几片衣摆堵住耳朵,又捂住偃师渡的双耳。两人躲在棺椁后,听着此起彼伏的尖啸欲划破耳孔,仿佛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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