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在灼人烈日下耷拉着蜷曲的叶片，层层叠叠的树冠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蔫头耷脑地挂在枝桠间。树梢此起彼伏的蝉鸣像被揉皱的锡纸，将盛夏午后切割成尖锐的碎片，聒噪的声响钻进耳道，震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青芜街的青石板泛起蒸腾的热浪，缝隙里零星的苔藓被晒得发脆，踩上去簌簌作响，扬起细微的尘埃，在光束里打着旋儿。
桑鲸珩抱着刚从书店购入的竞赛习题集，素白棉布裙沾满槐树叶的碎影，那些不规则的暗影像是谁随手泼洒的墨点。
素白鞋尖小心避开石板上凸起的纹路，仿佛那些斑驳的裂缝里藏着会灼伤她的秘密。她垂眸盯着地面，发顶旋儿处别着的银色发卡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汗水顺着后颈滑进衣领，在布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可她浑然不觉，只顾数着脚下青石板的纹路，一、二、三......
街角旧书店的玻璃橱窗蒙着层薄灰，阳光穿透灰尘，在泛黄明信片上镀了层柔和的光。手绘世界地图边缘晕染着水彩特有的毛边，大陆板块的轮廓像是被风吹散的云，模糊又随性。"自由没有坐标"七个字以夸张的花体字书写，墨痕深浅不一，像是书写者在醉酒时留下的印记，又像是某个炽热灵魂的肆意宣泄。桑鲸珩的指甲深深掐进习题集烫金的棱线里，那行字像根羽毛，轻轻撩拨着她心底被试卷和公式填满的角落。
她屏住呼吸，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地图上蜿蜒的线条，仿佛能顺着那些痕迹，抵达某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柑橘与薄荷交织的气息裹挟着汗意袭来时，桑鲸珩正盯着明信片上非洲大陆的轮廓出神。那片陌生的土地，在她的认知里，只有课本上的气候分布图和地质构造表。
带着体温的手指突然抽走她怀中的《拓扑学前沿理论》，书脊划过掌心留下细微的灼痛，像是被谁用羽毛轻轻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手臂蔓延。
抬头的瞬间，少女腕间的古铜护腕正折射着刺目的阳光，银蝶戒指在她指尖划出冷冽的弧光。
解枕檀斜倚在雕花木门框上，白色T恤随意扎进牛仔短裤，衣角处还沾着不明的颜料痕迹，像是不小心打翻的调色盘。
她发梢沾着片槐树叶，嘴角勾起的弧度像夏日骤雨前的风，带着捉摸不透的肆意。
"这本可比明信片有意思多了。"解枕檀用书本扇着风，油墨味混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扑面而来。她翻开书页，夹在其中的星图便签轻飘飘滑落，少女弯腰去捡的刹那，发梢的槐树叶蹭过桑鲸珩的脖颈，痒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原来学霸也有浪漫细胞？"解枕檀指尖点在便签上极光的尾端，"不过你画的光晕太规矩了，真正的极光会像喝醉的精灵在跳舞。"她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随着话语轻轻颤动。
拍立得照片带着余温塞进掌心，冰川在幽绿极光下泛着冷冽的蓝，照片背面的字迹力透纸背，"逃课看极光的意外收获"旁还画着个吐舌头的鬼脸。
桑鲸珩盯着那行字，突然注意到少女牛仔裤膝盖处的破洞边缘，缝着几针歪歪扭扭的明黄线迹，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却又像是某种倔强的宣言。
她想象着解枕檀在冰岛的雪地里，仰头看极光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羡慕，又有些隐隐的悸动。
巷口爆米花机的轰鸣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混着机器的嗡鸣，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桑鲸珩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肩膀下意识地绷紧，下颌也绷得更紧。解枕檀却眼睛一亮，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桑鲸珩的皮肤触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带着灼热的暖意，仿佛藏着一团跃动的小火苗。那股带着生命力的触感顺着腕间蔓延，像是突然闯入盛夏的风，裹挟着未知的热烈与躁动，将她困在数学公式里的神经轻轻拨动。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着往前跑。真丝裙摆扬起的瞬间，她看见少女腰间褪色的校牌，上面"解枕檀"三个字早已被涂鸦成展翅的飞鸟，鸟喙处还别着枚小小的金属徽章，依稀可见"冰岛极光观测队"的字样。
"跑快点！"解枕檀回头大笑，阳光在她睫毛上碎成金箔，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透着说不出的肆意洒脱。
"就像解最后一道大题那样——别被正确答案困住！"桑鲸珩跌跌撞撞地跟着，帆布鞋在青石板上敲出凌乱的节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闻到少女发间淡淡的皂角香，混着爆米花的甜腻，在七月的热浪里搅碎了她习以为常的秩序。
当温热的爆米花袋突然塞进掌心时，她低头看见包装纸上新画的简笔蝴蝶，翅膀正朝着太阳的方向舒展，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纸面，飞向自由的天空。
时光在青芜街的烟火气里悄然流淌，不知不觉，暮色悄无声息爬上青芜街的屋檐。晚霞将天空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又渐渐褪成温柔的粉紫色。
桑鲸珩这才惊觉手中的习题集早已被汗水洇湿边角，纸张变得皱巴巴的，像是被揉碎又摊开的心事。
解枕檀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腕，此刻正倚着爆米花机，用沾着糖粒的手指在玻璃柜台上画圈，一圈又一圈，像是在勾勒某种神秘的图腾。暖黄的灯泡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桑鲸珩拘谨站立的轮廓重叠成奇妙的形状，仿佛两个世界在此刻有了交集。
"你看。"解枕檀突然踮起脚指向天空，帆布鞋尖在青石板上蹭出细微的声响。
靛蓝色的幕布上，第一颗星星正小心翼翼地探出光点，像极了桑鲸珩课本里用圆规画出的完美弧度，却又比那多了几分灵动。
少女从裤袋掏出张皱巴巴的车票，边缘印着"漠河——极光专列"的字样，薄荷混着柑橘的气息随着她的动作扑面而来："下个月就出发，要一起当逃兵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整个银河的星光，期待地望着桑鲸珩。
桑鲸珩的睫毛剧烈颤动起来，母亲每周贴在冰箱上的日程表在眼前闪过：晨六时英语听力，午间奥数网课，晚八点物理竞赛模拟考......那些密密麻麻的安排，像是无形的枷锁，将她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掌心残留的温度突然变得滚烫，她低头看着包装纸上那只蓄势待发的蝴蝶，鬼使神差地抚上习题集扉页自己工整的签名。钢笔墨水在指尖晕开，洇成模糊的墨团，像极了此刻在胸腔里乱撞的心跳。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解枕檀突然凑近，发丝间皂角香裹着晚风将她包围。
少女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桑鲸珩甚至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尘埃："知道你为什么把极光画得那么规矩吗？"银蝶戒轻轻叩了叩习题集，"因为你连想象都要打草稿。"
话音未落，带着焦糖甜味的手指已抓起她的手腕，在掌心写下歪斜的"自由"二字，温热的触感让桑鲸珩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又舍不得抽回手。那两个字，歪歪扭扭的，却像是有了生命，在她掌心跳动。
街边杂货店的收音机突然播放起老歌，是邓丽君温柔的嗓音，在暮色里流淌。
蝉鸣不知何时停歇，只余青石板缝隙里蟋蟀的低吟，像是在为这旋律伴奏。桑鲸珩低头看着掌纹与糖渍交织的纹路，想起解枕檀牛仔裤上歪扭的线脚——原来所有鲜活的生命力，都生长在规则之外的裂缝里。
她想开口回应，喉咙却像是被习题集里密密麻麻的公式填满，发不出半点声音。那些日复一日的学习生活，让她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将自己的渴望深埋心底。
"我......"话未说完，解枕檀已将半袋爆米花塞进她怀里，转身跃上路边的矮墙。
褪色校牌在暮色中翻飞，像一面破旧却张扬的旗帜。"明天同一时间，敢不敢不带习题本来？"少女的声音混着远处夜市的喧嚣传来，帆布鞋在砖墙上蹭出清脆的响声，"我带你去偷摘王阿婆后院的葡萄，被发现就说是拓扑学实践！"她的笑声清脆爽朗，回荡在青芜街的上空，惊起几只归巢的鸟儿。
桑鲸珩望着少女逐渐融入灯火的背影，忽然觉得盛夏的热浪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晚风掀起她沾着槐叶碎屑的裙摆，轻抚过掌心未干的糖渍，远处传来火车轰鸣，正驶向未知的远方。她低头轻触那些歪斜的笔画，糖粒簌簌掉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洼，如同星辰坠地时留下的印记——原来自由从来不是被精心计算的轨迹，而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奔赴。而她，好像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这场未知的冒险，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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