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必然是江折月无疑了,她逃了,这是好事。林枝扶想,其实她应该安心的,江折月没死,可又总是忍不住想,那怎么总不来见她呢,不是说喜欢她吗?是骗人的?还是因为当时说她不会爱人、让她走生气了吗?
后来又有小鬼传回来了豆腐林一家的消息,说是一家人都病死了。林枝扶失手打碎了茶壶,急切地问道是怎么回事,着急得说话声都破了调。
那小鬼说可能是什么急性传染病,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死绝了。
“他们的病症很奇特,死状也惨烈,只是不知为何,那村子没有大夫,隔壁村子的大夫又不敢过来,短短两日,人一个不剩……”
那个村子没大夫,是因为被我杀了……小鬼的说话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林枝扶耳边嗡嗡嗡直响,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她靠在桌旁,有些无力,不料下一瞬竟支撑不住跪倒在了那碎茶壶的瓷片上,膝盖顿时划出了很深的大口子,血流如注,就连白花花的骨头都裸露出来。
沈妤和周然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起来,却见林枝扶已经泪流满面,整个人都瘫软在周然怀里,使不上力气,像是突发恶疾。沈妤急忙喊着叫大夫,周然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大步走到床上放下,给她盖上被子。
沈妤带着大夫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轻轻地掀起被子,让林枝扶半个身子都露出来。
林枝扶膝盖顶着下巴,整个人自发地蜷成一小团,双手捂着面颊,身体止不住地颤栗,手脚都在发抖。膝盖上的伤还在汩汩流血,她的手上、面上、身上全都不均衡地沾到了鲜血,看起来很惨烈。
沈妤试着把她的身体打开,想让大夫给她上药,可是林枝扶抖得厉害,偶然瞥见被子上一大片湿濡的痕迹,才明了。
她在哭,可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沈妤不禁担忧,别不是嗓子和声带出了什么问题。
后来是林枝扶自己哭累了,睡了过去,沈妤和周然才得以将她的身子舒展开来,该换衣服换衣服,该上药上药。
林枝扶醒来以后又哭,一直哭一直说着要去林家村看看,可路途疏远,她的身子和精气神又这样,沈妤怎么放心得下,便强硬地没有让她去。如此闹了几日,林枝扶很快也不吵着闹着要出去了,就安安静静在碧莹楼养伤,每天都按时换药、吃饭、睡觉、遛弯。
某个静默的夜晚,林枝扶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便独自一人出了碧莹楼,六神无主地穿过人潮汹涌、热闹无比的夜市,孤零零地坐在江边喝酒。
江面上波光粼粼,澄黄明澈的圆月映衬在水面上,随着忽急忽缓的水波纹一下一下晃动,时宽时窄,时细时长,柔美动人,可望而不可即。
林枝扶坐在轮椅上拿着葫芦一个劲儿灌酒,她从前从不喝酒,偶然一次喝得晕乎乎的,一觉睡了两天,才发觉原来酒是个这样好的东西。
又猛地灌了一大口,却听到身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回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再转头时,却见身前有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女孩,蹲着,微微昂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睛。林枝扶心脏快了一拍,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散着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眼神很清澈,比月光还亮几分,带着浓厚的怜惜意味。
林枝扶一愣,觉得这眼神格外烫人,很熟悉,她下意识偏头躲过,小女孩的声音在夜里格外空灵,有种不真实的朦胧感:“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的腿怎么了?你还好吗?”
林枝扶干裂的唇动了动,没说话,因为她看到这小女孩的膝盖以下全是空的。小女孩把头轻轻俯到林枝扶的大腿上,眼睛还是注视着她,像是忧愁像是珍视,“我感觉到你很难过,所以就来找你了。”
腿上没什么重量,触感却很真实,林枝扶感觉到有根很软的手指正轻轻柔柔地挠自己的左手手心,低下头,见那小女孩嘟着嘴枕着自己的手和她的腿,问道:“姐姐为何愁苦?”
林枝扶静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哽咽道:“我不好,我害死了我的家人,也害死了别人的家人。”挠掌心的手指停了停,不过片刻又动起来。
林枝扶空空地盯着映在江面上的月亮的虚影,缓慢地开口:“从前我觉得,无论做了什么事,走了怎么样的路都不要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人生也是如此。就算流血了、残了、一贫如洗、一无所有了,只要没死,只要问心无愧,也能沿着马路牙子一直走下去。一直回头、不断懊悔,无论是对曾经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都是一种折磨。可是……”
她说着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哀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总在想,要是我当初直接承认我杀了人就好了;要是我当时不那么执拗,非要去查什么真相,老老实实跟我师兄回去就好了;要是当时,我没有去找那对母女,又或者我下手轻一点,没有杀死她们……会不会,会不会我的养父母就不会死,会不会林家村的人就能得到救治,能好好活下来……会不会我就不用像今天这样,弄得满身是伤,还要被骂被喊打喊杀的,说不定现在我走出去都有人往我脸上吐口水。”
我再无法安然地从容地坚定地走我的人生,因为我杀了人,我问心有愧。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可林枝扶觉得更痛的是心脏,她低头掩面,眼泪从手指间隙流出来,噼里啪啦地掉。小女孩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托着林枝扶的后脑勺让她抵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轻轻地在她后背拍打。
“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也算是个善良的人吧,看到老奶奶摔了回去扶,遇到小孩被揍也会出手帮忙,路上捡到钱……”林枝扶顿了顿,又说:“好吧,路上捡到钱一般会自己揣兜里,可能是因为这吧,所以运气就不太好……可是我不想害死人的呀,我从来没想过害人……”
“姐姐,我相信你,你绝不是要存心害人的。”小女孩用脸颊紧紧贴着林枝扶的头顶,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那母女的状态不太对劲,你不是说她们失了智吗?背后必定有隐情,我去帮你把真相查清楚好不好?”
林枝扶安静下来,似乎真的在思忖,良久,才一抽一抽道:“算了吧,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算查清楚也改变不了事实,好好把日子过好才最是要紧。”
害怕,怯懦,想翻篇,想过好之后的人生,所以想逃避。
之前坚持要查辛生的死因是因为确实不是她干的,平白无故替人背黑锅,被人打骂她是不愿意的,而蓝眼睛母女,是她亲手杀的,她知道得清清楚楚,纵使背后有隐情,她也很难被原谅,自己也很难原谅自己,没必要再去查了。
一想到自己杀了人,林枝扶又痛心起来,那种罪恶感像怎么也躲不开的厚重的雾一样笼罩着自己,她倚靠这小女孩,喉咙里止不住地闷哼,发出一种无论怎么也压不住的痛苦悲鸣,林枝扶咬着自己的食指指节,血和唾液糊了一嘴,她竭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不断地流,落到衣服上、地上打出一小点一小点深深的痕迹。
小女孩听到林枝扶的闷哼,抬起手来动作轻柔地为她擦眼泪,往下摸她的脸颊时摸到了林枝扶正在咬自己的食指,她紧紧皱着眉,把林枝扶的手指抽出来,把自己的手腕递上去给她替代。
林枝扶顿了顿,随即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上去。这一口下去,空洞的心好像霎时被填满了,眼泪留得更凶。
“呜……”林枝扶嘴酸得不行,低低地呜咽一声,慢慢松了嘴,咬得太狠,那腕子上留下了印子,微微渗出点血丝来。林枝扶看着歉疚不已,当真是脑子昏头了,竟然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下了口。她想了想,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就用那湿软的舌在那痕迹上轻轻舔了一道,想着能不能缓解一些她的疼痛。
那小女孩浑身一抖,绷住身子紧着呼吸,眨眼间变得半透明起来。她问:“姐姐是在为死去的养父母难过?还是因为杀了人愧疚?亦或是被人骂觉得不好受?”
林枝扶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都有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具体难过什么。”
“哪个是让你最难过的?”她固执地想知道答案。
林枝扶舔了舔嘴唇,道:“不知道,反正我觉得被人骂是最无关紧要的。”
“好,姐姐,我知道了。”
那小女孩在发抖,身形在飘。林枝扶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变得透明,一闪一现、一闪一现,接着完全消失不见。林枝扶垂下头,只见那小女孩站立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片花瓣,上面有些深深浅浅的斑驳印记。她下意识俯身下去捡,只是中指轻轻一碰,风起,那片花瓣随风飘在水面上,荡荡悠悠的。
林枝扶恍惚间听到那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姐姐,你等我,我会再来找你的,很多很多次,我会一直来找姐姐很多很多次,无数次。”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江折月遗憾又懊恼:“怎么那么没用,才坚持那么短的时间?看来还是要多练练凝神定气。”
后来林枝扶回去睡了一觉,便一直坚信那天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花瓣变人?人变花瓣?可太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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