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禁闭之屈

赵珩在国书盖上玺印,书中大意为‘夏国罪恶深重,虽遣使谢罪,未当开纳。以北朝遣使劝和之故,令边臣与之商量,若至诚服罪听命,相度许以自新。’

代表使团接受国书的不是大使和副使,竟是辽国皇太子,耶律延瑞。

三天前,耶律延瑞以随从身份陪同两位使臣进宫赴宴,筵席上他和李彦碰面,知李彦必定认出自己是用座山雕威胁他同意辽国和谈条件的人,便当场主动承认自己的身份。

耶律延瑞对赵珩坦言自己的皇储之位岌岌可危,此次和谈的结果若不合辽国初意,他父皇就要废储,两位使臣向他保证会竭尽所能促成和谈,但和他同样以假身份进京的耶律和辛却怂恿他剑走偏锋。

两位辽使为他们的皇太子出面解释,他们说太子才是受害者。事缘耶律和辛和辽皇兄弟情深,辽皇听信耶律和辛谗言,以为太子有意弑君,于是逼迫太子出使。耶律和辛仗着有辽皇撑腰,进一步逼太子听从他的计策,两位使臣尝试阻止,耶律和辛却躲到了平原郡王府。未免多生事端,使臣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耶律延瑞坦荡荡称:“我不屑皇叔作为,但苦于无力对抗,便敷衍配合,皇叔要我伤害萧儒和李彦的孙子,我表面听从,实则只做做样子,李大人可以作证。”

李彦当下附和,他遭到威胁后就赶回家里,家里却没人见过什么猛禽,他认作为是外孙所穿的那只小靴子则还好好地穿在外孙脚上。后来安定王跳到了自家屋顶上这件事,李彦略过没提。那时安定王已在受罪,多嘴提起恐更激圣怒。

席墨生这时拉出在郡王府抓到的驯鸟人,张澜指认是这个人闯他府邸威胁他家人安危。张澜承认惧怕猛禽,但不想屈服于威胁,便低调找来太医,希冀太医能敏锐察觉不妥而暗中替他报官。

张澜的话当不当真尚可不急着追究,赵珩看向萧儒,萧儒沉着脸不发一言,静如雕像。

耶律延瑞接着说,座山雕较听他的指令,他当时见席墨生被袭击,就立即用高音哨声把鸟驱走。

他还说:“耶律和辛不是真的在乎和谈成功与否,他只要把事情搞砸,就达成父皇把我废黜的目的。”

赵珩当即猜测,耶律和辛是找上了萧儒合谋,萧儒家里明明没事,却大声嚷嚷着要找太医救治,存心就是要把事情闹大。萧儒甚至还临场加码演戏,顺便陷害顾依,或可能萧儒答应协助耶律和辛的初衷就是为了借机报复顾依……这事还得进一步细究。

那晚席墨生彻夜奔走调查,审问了使团全员和平原郡王府中所有人,整理出的事件符合耶律延瑞所言。耶律和辛为推卸责任而指萧儒才是此事首脑,然而这只是他单方面说辞,暂无凭据,席墨生不敢妄自提审萧儒,而是先把调查结果提交给皇上,由皇上定夺。

无论萧儒是首脑与否,都可确定他至少有牵涉其中。

赵珩经过深思,决定相信耶律延瑞,他以图谋杀害朝廷命官为罪扣押耶律和辛,和议方面,归还疆土是绝对不能同意,但他同意休战,如此便不损国家尊严,亦不和辽国交恶。

耶律延瑞和使臣对最终的国书毫无异议,欣然领了国书就启程回国。

车队离开宫城不久,耶律延瑞望向城外禁军营中飘扬的一面‘景’字旗。

景家军的英勇,是连带领辽国开创盛世的已故摄政太后都赞颂有加。耶律延瑞自幼听过许多景家军的奋战事迹,他相当神往,然而自得知景家军遭灭族,他就极为鄙视如此对待忠良的赵氏皇族。

此时,旗上那景字活灵活现,似随时能化作蛟龙腾云驾雾。

耶律延瑞是在看到这面旗时才振奋起反抗耶律和辛的勇气。

“赵珩是好皇帝。”耶律延瑞喃喃自语。

X

顾依已禁食三日三夜。

拴在脖子和脚踝的镣铐与粗如臂膀的铁链焊接,铁链绕在房中一根顶梁大柱,以四个方身铜锁牢牢固定。

十尺见方的房间空无一物,只有一扇紧闭的门和窗,顾依把铁链拉至最长,把手臂伸展到极致还是碰不到门窗,那寸许距离就像耗尽一生也走不过去的咫尺之遥。

顾依也不是想逃,他只想偶尔能见见日光、吹吹暖风。

廖太医每日早晨定时来送药,那一小碗连药渣都滤得干净的汤药是皇上对顾依的唯一宽容。

顾依不服药就会毒发,会在饿死和被打死之前就先吐血归西,这么一想,皇上准他服药便说不清到底是不是宽容。

廖太医第四日来的时候,偷偷摸摸把一个鸡蛋塞在顾依怀里,但顾依已发现一边盯梢的影卫斜眼看来,便把鸡蛋还给太医。

“您有妻小,别为我做多余的事。”顾依省着体力小声说话。

廖太医走后,影卫就会带个内侍进来,内侍端来面盆给顾依简单梳洗,再伺候他用痰盂,这一天痰盂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接到。

待内侍离开,影卫进来给顾依搜身,确保没有任何不妥才走,他不和顾依说话,对顾依的提问都置若罔闻。

影卫、太医,和内侍每日只来这么一次,这拨人在的时候虽不能给他更多的安慰,却让他渡过一日内最安心的时刻。

目睹着门窗再度被关上,顾依即卷缩在角落尝试入睡,幼时的经历教会他如何度过长期的饥饿,他必须减少活动,并尽可能保暖,这般每日能得到一碗百草熬制的汤药的禁食日子,说实在的并不比他幼时惨,他幼时能喝得粥水就觉得庆幸。

没人告诉顾依杖责何时执行?令他时刻担忧会突然被拖出去打,这无疑也算是一种刑罚。

午膳时分,顾依最厌恶的时候来到。

未有上锁的门自外推开,顾依面向着墙不去理睬。

“王爷今日也睡得那么香呀。”阴阳怪气的说话声,顾依耳熟能辨,是来自瑶灵。

顾依不晓得瑶灵是什么时候被带进瑶华宫伺候顾夫人?他当初把瑶灵留在顾府,用狼群看守,但没多久他就离京去打仗,瑶灵便随时可以离开。这女人必定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再回到皇宫这个华丽的牢笼。或也许对她而言,这牢笼才符合她的生存条件。

“哎,王爷,这都关了四天,您就不闷吗?难为公主殿下天天愿意来陪您共进午膳,您怎不赏脸?”

瑶灵一边说着,顾依便听到摆放桌椅和碗盏的声响,他依然不回身去看,这情景从他遭紧闭第一日就开始,无人阻止,他便只能安静忍耐。

热腾腾的饭菜香味开始飘进房里,顾依不是仙人,忍不住就满嘴唾液,肚子也积极发出饥饿的叫唤。

须臾,又有一人缓步走近,走动时还带起身上佩戴的环佩叮当,这人是被令出家的韶阳公主,即已守寡的顾夫人。顾依被关第一日时见她衣饰虽是出家人的粗布袍服,却没有剃度,头上仍戴华贵发饰,面上也涂脂粉。更荒谬者是她的膳食不是斋菜。

第一日,公主在顾依面前慢悠悠吃着一整只药材炖鸡,次日开始顾依采取眼不见为净的策略,但瑶灵会不厌其烦地形容当日佳肴,计有烤鸭、蒸鱼之类,说还不够,她会盛出一份给顾依,但不是端到顾依面前,而是放在顾依到不了的门廊。

这份饱含侮辱的施舍会一直留在门边,直到夜里来巡逻的影卫收走,再把灌着冷风的门给关上。

“呀——今日的羊肉汤肉香可真是浓厚!公主,您说王爷这么气壮山河的大将军能不爱吗?”

顾依捂住耳朵,把身子缩得更窄。

“王爷必定喜爱。”这是公主第一次开口。

顾依心中一寒,他受过太多韶阳公主的虐待,至今仍然会因听见公主的言语便不由自主地恐惧。

“瑶灵,我不爱羊骚味,御厨房是知道的,今日这餐膳食……想来不是为我而作,都给了安定王吧。”公主慢悠悠的语调慵懒又惬意。

顾依听见脚步声远去,公主已离开,只留下瑶灵。

“王爷,您也听公主说了,这顿饭不是为公主做的,看是陛下心软,准您用膳。”

顾依感觉有人走近,立即坐起,戒备地盯着走进门的瑶灵。

瑶灵端着汤碗,勺起一块肉丸一整个放嘴里咀嚼,接着还连喝几口汤。

“香,真香!”瑶灵越吃越起劲,顾依要防她靠近自己,便忍受着望梅止渴的折磨睁眼观看。

瑶灵最后捧着碗咕嘟喝汤,而后就退回到门廊,把碗放在门槛上,碗因而倾斜,顾依见碗里还有两口汤和一些肉渣。

“王爷,您就吃吧,要不哪有力气挨打?”瑶灵作状回头看,“外边已经有人扛来凳子和廷杖,总不会等到明天,恐怕这太阳下山前,您就得屁股开花。”

瑶灵说完就呵呵怪笑着离开。

顾依咬牙在心里恨恨咒骂,转过身便要躺下继续睡,可视线怎么也没法从门槛上那只碗移开。

七情六欲,其中的食欲是与生俱来,并和生存息息相关。

顾依终究抵挡不了,他往门爬去,铁链很快就拉到极限,他趴倒在地,奋力伸长手臂,他的手指能勾到碗沿,这令他斗志更高昂,恍惚间,他想起小时候许多相似的画面。

拼命垫高脚去摘树上果实。

拼命伸长网子去捞池里鱼苗。

拼命往前爬着去够得着身后侵犯他的人故意扔在他眼前的红薯。

顾依恍然大悟,皇上对他的惩罚,就是让他想起他悲哀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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