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作了一场梦,梦里他在江流飘浮,举目所及的只有浩瀚无边的天,他感觉身子轻盈如絮,似随时就会碎开成粉末,混于水中,或沉于河床,从此再无痛苦。
梦终究要醒。
顾依在原来被囚禁的瑶华宫苏醒,依然身处徒有四壁的房间,指尖针扎过的刺痛尚存,身后杖责的重伤却反而没有知觉。
“把他弄醒,陛下要他活着。”顾依记得这把嗓音是来自宣读圣旨的那位禁军。
“伤成这样,还有气已经是奇迹。”回答的人是廖太医。
“少说废话!陛下要他活他就得活!给他用雪上嵩!”
“那只能吊一时的命,长期服用活不过一月。”
“陛下只要他受刑后还活着,没说活多久,赶紧给他喂!”
禁军和廖太医的来回对话让顾依推敲出一个可能的实情——皇上要杖刑以不会把他打死为结果进行,但执刑的这些萧家亲信对他不满,于是还是把他往死里打,但求留他一口气好向皇上交差而已。
“大人,您说句话……”廖太医这话像是对别人说的,但顾依感觉不到房里还有别人,他也没力气睁眼四处看,直到房里又有一人,他才认出是那位每日随廖太医来的影卫。
“季贤,太医非圣人,不能起死回生,你对安定王用刑过度,有违圣意,是咎由自取,我会如实向圣上禀报。”
季贤……顾依仔细回忆,想起这人原本是长公主的扈卫。皇上甚为宠爱的长公主是尉贵妃所生,尉贵妃是尉羽盛的堂姐。
“你……你在旁观刑不动声色,现下居然威胁我?你是何居心!”季贤没叫出影卫的名字,这很合理,皇上的影卫身份神秘,顾依听过他们之间都是以代号互称,且这代号还会不定期更换。
影卫对季贤的质问维持一贯的冷漠,“我的职责只是观察,别无其它。”
季贤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向太医发泄:“你说他还有气是不是?那就是没死!那是你的诊断!人要是断气了,那就是你的疏忽!”
季贤说罢就急匆匆离开,留下太医和影卫。
“唉……”太医叹气,影卫没有做声,他一收敛气息,顾依就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王爷,您振作点,别让这些小人得了逞。”太医这话未有让顾依振奋,只令顾依预感自己就算活着,也会沦为皇上玩弄权术的道具。
回顾过去两年,顾依替皇上除去无能的顾秦、心怀不轨的赵舟煜、图谋私利的张慈,还牵制权倾朝野的张筠、禁锢胡作非为的平原郡王和郡主、离间萧儒和李彦、提拔张澜和一拨翰林院的新势力,现在则又制造了机会让皇上进一步制裁倚仗贵妃势力的尉家。
事到如今,顾依已清楚自己在皇上眼里的价值,皇上之所以百般宠他,就是为了在朝中许多巩固多年的势力之中激起动荡,借此允许更多新势力上位,让朝中人人自危,也人人自律。
皇上的所作所为都是为社稷,不是私欲,顾依想得越清楚,就越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恨皇上?即便他再度熬过这次刑罚,他觉得自己已经无力为皇上所用,尽管他很想以弟弟的身份为兄长消灾解忧。
“太……医……”顾依努力发出声音。
“王爷!”廖太医跪到顾依面前,“醒了就好!快喝药,服药才能好起来!”
那不动声色的影卫把顾依上身扶起,顾依才发觉自己身上已没有镣铐束缚,不奇怪,他给打成了废人,就算爬得出瑶华宫,难道还能爬出京城?
廖太医用软管给顾依喂药,软管直探进喉咙,顾依无法拒绝喝药,也说不得话,只能试图用眼神央求廖太医停止,他不想好起来,活着只是永无止尽受苦,他累了。
“王爷。”廖太医眼中满是怜悯,“您活下去吧,您年纪还轻,还有大把年华,您放心,我能把您治好,短则三年,能让您再站起来。”
顾依估计太医此言的意思大概就是指自己下身如今是残废的状态,难怪毫无知觉。
倒也不是坏事。
等到太医把软管取出,顾依尝试抬手,但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太医……我想……想……”
影卫把顾依放下,把他头脸枕在折叠起来的外衣,他闻到衣上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的衣服,显然挨了打他还得继续未完的刑罚,除了可以续命的药以外,他不被赋予任何东西,包括食水、衣物,和床褥。
“王爷,别多想了,您的外伤已处理妥当,您安心卧着养好皮肉,我再替您医治筋骨损伤。”
“不……我不……我不想……”顾依不想治,让他死吧,他死了,皇上就安心了。
廖太医给顾依盖上一件干净的外衣便起身告退,影卫尾随太医出门,在门外拉起锁链并上锁。
顾依苦笑,影卫这时候才锁门,用意自然不是防他逃,而是不让他人任意进,那‘他人’便是韶阳公主和瑶灵,这两人在他被禁食期间留下食物,想来皇上已可用此给她们定罪。
顾依不经意想起皇上曾经许的诺言——朕会护你一生。
皇上大概是从现在开始履行诺言吧,自己将要在瑶华宫渡过与世隔绝的一生。
顾依的眼皮又沉沉地合上,他又陷入那漂流于江的梦境,悠长的梦里只有水冲过耳边的声响,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发声,他只选择沉默,安静地沉溺其中。
其间梦境有几次中断,顾依却无法记住中断期间发生的事,他一心想马上回到梦里,他感觉这场梦会有尽头,他终将在梦里结束生命。
事与愿违,这安详的梦忽然闯进此起彼落的狼嚎,顾依蓦地惊醒,眼前漆黑一片,只有窗口透进些微月光。
顾依看向灌入风的窗口,窗本是紧闭,看来是被夜风吹开,他仔细倾听,除了风声便没有其他。
洒在窗下的月色躺着几片翠绿的落叶,顾依百无聊赖,就盯着叶子看,越盯越感觉熟悉,他想起他八弟顾霸喜欢收集叶子,会用叶子吹哨,他曾经也用叶子吹出的哨声训练狼崽。
后来宋河找匠人做出更方便使用的哨子,顾依才没再用叶子,且后来狼崽与他几乎达成心灵相通的默契,只要他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的指挥。
一阵风又吹来,窗被推开一半,顾依感觉冷,可没人替他关窗,是影卫正职换班?还是皇上已不觉得他需要人看守?
那几片叶子吹到了顾依手边,顾依拈起叶子,他无欲无求,连饥饿也不察,若是从前,他会把叶子嚼碎充饥。
顾依爬到墙角,挣扎着坐起身靠墙,他把叶子凑到嘴边,轻轻吐气。
尖锐的哨声响起,吹得越轻,哨声越是清澈。
顾依没有真正学过音律,第一次学琴还是那年被令到敦宗院上学时燕萍郡主教的,他不知不觉就吹出那时学过的基本曲调,当初狼崽还小时,他也吹过这曲子逗崽。
不知过了多久,当顾依听见响动而睁开眼时,惊见面前无声无息地站着他的八只崽子。
窗已完全推开,月光在狼身踱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
顾依霎那难以分辨这是真还是梦?
狼崽的脖子还挂有项圈,项圈坠着一块布制的牌子,绣有‘安岳’二字。
“呜。”小二凑近来,湿润的鼻头轻触顾依面颊。
“对不起,我害了你们。”顾依哽咽,他的崽子本来能在山中自由奔驰,如今却被困于深宫,当一群有军号的狗奴才。
呜、呜……其他狼崽一一围上顾依,它们的体温让顾依醒悟自己身处现实。
顾依看着狼崽明亮的瞳孔,看着瞳孔里倒映的自己,他知道自己还是狼崽心念的爹爹。
顾依拍拍小二强壮的背,“你是头狼,你要照顾你的弟妹。”
顾依爬上狼背,紧搂狼脖子,抬手指窗外明月。
自己死了不打紧,死前必须还崽子们自由。
小二在原地打了个转,猛地跃出窗,顾依比个手势,那是下水的意思。
不久前,席墨生曾叙述如何把狼从围场带进宫,顾依相信狼崽一定记得路,果然,小二很快就把他带到瑶华宫苑林的河边。
顾依等狼崽都集齐便耐心地对狼崽比手势,试图让它们了解顺着河流漂到护城河后,潜在河底直到没有人的气味才上岸,上岸后不需要等候自己,只要深入山林,一路往北回家就可以自由。
狼崽静静地凝视顾依,顾依用手势下令落水,它们却一动不动。
顾依知狼崽有能力无声息闯进瑶华宫,但不需要太久就会被人发现它们‘擅离职守’,他必须尽快让狼崽听话。
“我和你们走,我若死在河里,你们就吃了我,带走我。”顾依说着,逐一摘下崽子的项圈,藏在一块石头下,然后便抱着小二,不等他下令,小二就缓缓走进河里,悄悄地往下流游去。
顾依上身趴在狼背,腿脚浸在水中,他仰头望月,水声在他耳边荡漾,他向月亮乞讨,让他在现实的河流漂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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