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狼王出笼

席墨生追不上顾依。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放了一只狼。

顾依从军营奔至王家庄,朱漆大门半开着,门房正在打掉昨夜结的霜,见得一影子窜进门时以为眼花,探头门内看了眼,见扫地的仆人也露出仿佛看见不详物的震惊样子。

“刚才那是有人进来?”

“不会是不小心跑出去的号儿吧?”

两位仆人交换着彼此疑惑,王家庄里统称狼崽做号儿,这窝号儿越见驯服,王家庄大半干粗活的仆人都能自由出入狼圈给它们喂食,但王药依然严格规定,无论它们多么热情地撒娇,不戴嘴套、不系绳,就绝对不能离开狼圈,调皮的小九曾趁着仆人开门喂食的空隙逃出去瞎闯,抓起来后,被王药亲手打了顿藤条,崽子给打得呜呜哭嚎,委屈得耳朵好一整日都没立起来。

“人往哪儿?”忽然又一影子出现,还是从天而降,俩仆人吓得鬼叫一嗓,看出来人是已经面熟的殿帅爷,才定下神,扫地那人给殿帅指出黑影消失的方向,殿帅连影子都不怎见就跟着消失。

“霸儿!”顾依推门冲进八弟和七弟一起睡的房间,见两张床塌整整齐齐,空无一人,他吸口气,鼻喉发凉,胸腔每一次的起伏都牵出撕裂般的刺痛。

“霸儿!”顾依往隔壁五弟六弟的房间找,还是没见到任何一个弟弟,他急了,回身见个丫鬟从门廊转角过来,他没能及时控制住激动的情绪,瞪着丫鬟就吼:“我弟弟呢!”

娇柔的丫鬟是负责伺候田婉,年龄没多大,经不住大公子这么吼,吓得跌坐在地,话没回答便哭。

顾依这下惊得气也换不上,旧疾当即发作,他攥住像给车辎碾压的左胸,张嘴奋力吞吐空气,他感觉自己在往下坠,他要站直身,却怎么都使唤不了麻木的双脚。

田宛最先赶到,见大哥面色已青,要丫鬟立刻去找大少爷。

“霸儿……我的弟弟……在哪儿……”顾依像垂死的人那样抓住田宛的衣袖。

“霸儿在大少爷房里,他没事,大哥,没事!”

弟妹的回答让顾依瞬间定神,窒息的桎梏缓缓消退,他撑着弟妹窄小肩膀爬起身,试图辨别前去王药房间的方向,眼前画面却不住摇晃,令他目眩欲呕。

此时院前的花木已见凋零,没了花茂叶盛时的绿意盎然,蓦然,顾依想起他和弟弟们幼时的情景,他们没有炭炉,住的柴房不适宜生火,入冬的日落之后,他们即使依偎在一起也已不能睡在房里,他们会冻死,于是就睡在有灯的门廊,隔着门偷取房中的暖,天亮时,他们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日复一日,等到这景色终于一片雪白,这地方就不能再待,他们必须去马厩,躲在马身下,一夜不得安睡,得堤防被马蹄踩踏。

白,是顾依惧怕的颜色。那是死亡的颜色。

院景开始模糊成一块灰白,那一个忽然出现的细长黑影因而显得刺目,填满顾依的视线,似一块晕染到白瓷杯中的水墨,幻化为定型在纸上的线条。

那线条勾勒的眼耳口鼻,是王药。

“你终于知道回来。”王药撕下顾依胸前衣襟,手起针落。

那之后顾依便没了知觉,好在意识恢复时还能看到窗外明亮天色,感觉亦不是睡了很久,只是人还趴在床上,且是给身后的痛楚唤醒。

顾依回头看,见是王老爷子在替他涂药。

“爹……”顾依叫,他发觉老爷子面色疲惫。

“哎,醒啦,醒来就好,你看你啊,又给打成这模样,可疼了吧。”老爷子眉心靠拢,压低声问:“这么多针扎的小血口,也是皇上罚你?”

“不是……”顾依翻身下床,老爷子没有劝阻。

“爹,我听说霸儿……”

“不碍事。”老爷子笑着摇手,可这笑明显苦涩。

“不是剧毒,只是刺激声带的药物,用心休养便会自然痊愈,只是时日也许长些,近期内会吐点血,你见到了也不用太担心。”

顾依整理好衣装,准备去看弟弟,顿了片刻才问:“真是顾玖做的吗?”

老爷子抿唇,眉宇带着愤怒地点头。

老人家都这般愤慨,全家必定也如此。

顾依的脚步和心情一般沉重,他来到王药房门,推门进去,隔着屏风,听碗筷相碰的声响,听见王药说的一声‘乖’。

吖。

不似出自人口的话声,更像是什么粗糙的东西强硬从紧闭的缝中挤出来而造成的刮擦。

“吖,吖吖——吖!”连着几次同样的声音,仅调子和长短不一。

“躲什么?出来看弟弟。”王药放下碗筷。

顾依走出屏风,顾霸跑向他,在他跟前停步,抬头仰望,双手垂在身侧捏着衣服,不出声,像害怕惊跑停在树上歇息的鸟。

顾依想不起最后一次和弟弟这么靠近是什么时候。他以为,他已经给他珍稀的弟弟们都找到了安定的归宿,再也不需要他担忧。

但弟弟们不是狼崽。

弟弟没有獠牙,没有皮毛,不能被系绳,不能被封嘴。

弟弟们不软弱。弟弟们只是……

不敢做大哥不做的事。

顾依双膝落地,把八弟紧紧地搂到怀中,“大哥给你报仇。”他说。

苦痛可以忍耐,仇恨不可再深埋。

静谧的书房,炭炉里星火忽明忽灭。

顾依坐在案后,萧寅和席墨生在他对面,王药刚刚离开,萧寅拿了把顾霸毒哑的药给他,他急着去找出能更快治好顾霸的方法。

“顾玖已经不去敦宗院读书,入了太学。”萧寅说。

“他那些狐群狗党呢?”席墨生问。

萧寅摊手,“都留在敦宗院,太学必须有真本事才能进去。”

席墨生拍桌,“哎,那我的计策就行不通。”

“怎么可能行得通。”顾依冷冷应一句,他手肘顶着桌,双眼盯着他抬起的一只手看,可视线的焦点不知在哪儿。

席墨生第一次见顾依这么沉稳,讲话还这么不给面子,然而他愣是没回嘴,顾依这时的气场叫他有些发寒,果然,屡屡在战线屠戮了敌人便筑京观的安定王,真的是只狼。

“陛下要我办的事只是找到顾玖作案的证据。”萧寅缓缓说:“毒药这件物证有了,给顾玖献毒药的人证有了,在鸟市看见顾玖被带走的人证也有,看到顾玖被丢进河里的人也有,这些人现在全在我府里,没机会造次。”

“都是喽啰。”顾依说。

“只有拿了主将才能制胜。”萧寅接话。

席墨生知道两位打过仗的大将军所见略同,可这时候毕竟不是将在外的情况,万事还得听君命,他说:“要办掉这个主将,还是得带到皇上跟前。”

“不用。”

顾依这果断的回答,同时把萧寅和席墨生都吓住,两人不约而同都在想,这狼王的狼心犯了吗?

危啊。

“我替陛下办。”狼王的眼,找到了焦点。

张添跪在王家庄祠堂,见顾依走来,便捧起手中藤条过顶。

“王爷,属下没有看好少公子们,该当受罚。”张添说。

张添手中的藤条末端明显残留干涸的血迹,顾依知此时还跪在祠堂里的七个弟弟都挨了打,是张添执刑,这会儿请罚大概是因为内疚。

张添至今依然随身携带他那位在金明砦战死的亲弟的骨灰,顾依因此信任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尽管他的身世不简单。

顾家军五十将士都是皇上钦点,王药曾提醒顾依,皇上赐他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必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要不是最好的,就一定是有深意的。

王药自从回京就暗中雇人把顾家军五十人的家世背景查个底朝天,五十人当中,最不应该在顾依身边的人就是张添,张添最后一个加入顾家军,他是顶替冒名周煜的赵舟煜,王药早就对他有提防,于是查出他其实是张筠的庶孙时就不特别意外。

顾依现在回想,若他没有为了张添而去金明砦,张添现在就会是个棘手却不能弃的棋子。

皇上这份深意的初衷为何?顾依不敢探索。

顾依自认自己愚蠢,他对身边的人少有揣测,他总是选择相信自己当下所见,就比如顾玖,顾玖是个小孩子,会叫他大哥,会对他笑,会读书,不曾吃苦,于是不懂人世疾苦,因而自私顽劣,情有可原,可顾玖会读书,顾依认为知书识礼的孩子长大后总能体会到苦痛,到时便能懂事,骄纵任性,那只能维持个几年,他何必、且何能,让顾玖提早告别不需要懂事的童年?

如今,顾依承认自己看错了,他看到的顾玖并不是一个天真的小孩。

那张添呢?

沉思片刻,顾依还是不忍揣测这位曾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伙伴。

顾依拿起藤条,用手抹至藤尖,把藏在掌心的一张纸用藤尖叉住,再垂下藤尖到张添眼下,纸上小小地书有两行字——找张筠,说我意图靠拢张澜。

张添迅速拿去那纸,握在掌心后就给顾依磕头,以求饶的语气喊:“王爷!求您饶过属下!”

戏开演了。那就得扣人心弦。

“听说,你打了我弟弟一人五十藤条。”顾依用藤条点一点石阶,“那便得还三百,趴下。”

张添又求几句,引来王家庄仆人探头张望。

“趴下!”顾依厉声吼,仆人们立刻吓跑。

张添颤巍巍地服从顾依的命令,藤条随即呼啸挥落,顾依一下都没有留情,三百藤条鞭鞭咬肉,张添求饶不迭,最后给打得皮开肉绽,瘫在地上爬不起身。

顾依喊宋河把张添带回军营,张添给宋河一路拖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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