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带着一只鸟笼,微服私访王家庄,事先已告知王药,让王药和顾依的弟弟们说,他是顾依军中挚友。
鸟笼里有一对秦吉了,赵珩把鸟笼往桌上放,示意顾依那位八弟来看,这孩子却不敢往前,笔直地站在门边,身形瘦弱,偏有一股子坚韧气魄。
“霸儿,来,这是送给你的。”王药招手,顾霸终于进屋,规规矩矩地给王药和赵珩行礼。
顾霸腼腆的模样令赵珩想起自家那位潜心修佛的闺女,赵珩很是喜欢,趋前想要摸摸孩子头顶,这孩子居然撩了衣摆向他跪地磕头。
赵珩蓦地以为是王药暗地透露了他的身份,面色立即冷,然见顾霸很快直起身,摊开手中的一张纸,恭敬地递给他看。
纸上歪扭的字迹书写——谢谢大人在军中照顾大哥。
赵珩笑开,说,“应该的,你大哥忠勇材武,是卫国良将,他如今再次为国远征,我无法跟随,自当替他照顾他惦记的家人。”赵珩指一指鸟笼,“你大哥临行前一直想给你找这鸟下的蛋,这时节是没有鸟儿会下蛋的,这一对鸟儿你就好好养着,待冬去春来,你大哥班师回朝的时候,便能看到一窝蛋啦。”
顾霸眨着空灵的杏眼,他望了望王药,王药点头,他便起身给赵珩鞠躬,一礼再礼,王药小声向赵珩解释,那是道谢的意思。
“好孩子。”赵珩欣慰。
顾霸带走鸟笼后,赵珩逐一见过顾依的每位弟弟,除了排行第五第六的那对双胞肩宽背阔,有那么点可能会长成似他们大哥那么健壮,其他几位一律不过七尺,面目清秀且斯文,要不是看见他们手上的厚茧,还有如麦色那样的肌肤,真会觉得他们都是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
弟弟们的态度一致,对赵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感谢赵珩在军中对他们大哥的照料,那毫无多加修饰的陈恳,愣是把赵珩给谢得暗自有些亏心。
赵珩让随行的席墨生给每位弟弟送礼,皆是根据弟弟们不同的喜好赠送,顾尔得到一套太医院用的银针,顾叁则是上好的文房四宝,顾寺拿过御厨所的菜谱就翻看来看,看了第一样就说他会做。顾武得到一把长弓和板指,顾琉获赠禁军用的马具。顾戚没有得到实质的东西,赵珩只对他说:“武举省试会在明年一月举行,戚儿去参加吧。”
武举必须经过解试的筛选、省试的考核,才能到殿试,殿试只是一个形式,由皇上从中按喜好选出武状元,其他都能通过成为武进士,可入朝为官。解试在八月时已经结束,今年入选的人极少,不超过五十,顾戚是前武状元席墨生的徒弟,赵珩破格让他直接参与省试并不过分。
顾戚懵懂地抓头,也许是看每个出去的哥哥都拿到好东西,他却没有,面上透露了些许失落。
“公子……”席墨生没被告知这一环节,他还以为皇上要给他徒弟好东西,他昨夜就悄悄告诉徒弟说今天有人给送礼,结果现下这般,着实让他挺尴尬。
“戚儿还太小,过几年再考吧。”席墨生说。
顾戚立刻插嘴:“师傅,我不小,我要考。”
王药窃笑,然而还是附和席墨生,对赵珩说:“舍弟性子还不稳,再等两年吧。”
王药开的口,顾戚一个字儿都不顶,只乖巧点头应:“两年后我会稳稳的。”
席墨生啼笑皆非,赵珩拍案大笑,席墨生这只御燕啊,看是管不住小鹰隼。
赵珩还是给顾戚送随身短刀,是早有准备,并非临时起意,顾戚捧着雕有龙型的刀发呆,赵珩实是有意测试这孩子的机灵,结果令他满意,顾戚想来是早有预感,毕竟他不可能不晓得他师傅是御前侍卫,他捧着短刀齐眉,屈膝给赵珩跪谢,口中唤的还是‘大人’,行的已是面圣礼仪。
弟弟们都走后,席墨生关上门窗,王药起身,赵珩竟拉住他手,示意他如常就座。
王药轻叹鼻息,默默回座,敬畏地眼观鼻、鼻观心。
“我听说你雇佣农民经营顾秦的农地,不仅给工钱,还承担所有耕田的费用,田收和顾秦仓库的存粮,全都以顾玖的名义分发。”赵珩摇头,“是何意?”
“保我夫人的命。”王药轻语。
“你认为我应该杀顾玖?”
“您的决定,岂是小人可以置喙。”
“你有这许多不满,为何不入士?”
“我夫人已把性命奉献给朝廷,我当为他守住家,陛下。”王药霍地起身,再跪伏下去,“戚儿天真,不宜为官,求陛下把他放过。”
赵珩眉头拢起,席墨生立即也跪倒,“陛下,息怒。”
赵珩张口欲骂,然终究只是暗自叹息,朕的心意,为何非得这般曲解?
是日,京城飘下第一场雪,稀疏的雪花如玉色蝴蝶,分外婀娜。
百里之外,大雪像风沙。
安定王策骑在已开始冻结的葫芦河隔岸观望天都山,天都山以南数十里矗立一座西夏宫殿,那曾是西夏开国皇帝的避暑行宫,如今是军队点集之处,进入天都山必经一道石门口和一片盐湖,要凭三千骑兵顶着恶劣严寒攻克,无疑送死。
“呜——”跟随顾依的狼群之首小二,朝天发出低而悠长的鸣叫,它拱了一鼻子的雪,状似十分欢喜。
“王爷,风雪大了,先回去吧。”魏溪策马到顾依马前,勉强挡住一些冷风。
顾依摆着脚,蹭一蹭小二的尾巴,低声说:“带两人,冒守烽卒姓名潜进去,见机行事。”
魏溪微敛下巴,举手过顶,“遵命。”
顾依独自一人回营,张添没急着问随行的魏溪和另两位左右的下落,立刻迎顾依进帐,帐内炭炉不曾灭,但仍难驱散严寒,张添把一手炉交到顾依手中,伺候着顾依把已被大雪缀满的氅衣除下,小心地不让一点冰雪滑进顾依衣领。
帐外响起宋河的口哨,哨声未止,就见狼鼻子顶开帐帘,顾依的崽子们一窝蜂冲入,未有撒娇,只是紧紧贴到顾依身边,围成一圈,把顾依拢得堪堪只露出颗头,有点帝王让后宫嫔妃包围取暖的味道。
顾依此番出征身子比之上次更弱,皆因适逢冬季,且曾身中三毒,朝廷没有给他重兵,他一路率领兵将骑马兼程向北,至环州边镇木波镇,甫安营帐便支撑不住,咳出了血就昏睡一天一夜,宋河按王药的嘱咐给灌药,并让八只狼崽不离顾依身,狼崽子的体温是最实用的暖炉。
顾依今日醒来便带人外出勘察,所幸是完完整整回来,没咳也没晕。
张添把顾依外衣尽除,顾依亦不别扭,夏军不退,他就不能倒,沾满寒气的衣裤离身后,身子才能汲取狼崽的热气,兜住他涣散的生命力。
宋河自外端来药和膳食,顾依盘腿坐正,双手从挤在怀中的小九身后探出,一手抓馒头沾汤药吃,另一手压着桌案上的地图看。
顾依没有盘发,散落的发能给他挡风雪,张添笨手笨脚地用桃木梳子替他梳下发上的雪,宋河看不过眼,于是两个粗汉子分站左右给狼堆中的王爷梳头发。
正午后,顾依午休醒来,狼崽们仍围着他,不知何时他已穿好一身衣。
伸个懒腰,顾依便拿诗经趴着读,他实在无力练功或巡视营地,他知道自己必须尽量多睡多吃,把体力养足,在必要的时候才不会垮下。
宋河在差不多的时候进来,叫走六只狼,只留小二和小九在帐里,免得吓坏外人。
宋河把狼带走不久,张添就将顾依邀请的人带进帐,此人叫张慈,是张家族人,出任环洲安抚使,年纪很大,已经六十几,顾依问他边境夏军的动静。
张慈在地图画下几个红点,分别是葭芦、米脂、浮图、安疆,张慈说,此四寨在十五年前割让给了西夏,多年来没有大事,到近年西夏新帝登基便越不收敛,时不时就出轻兵挑衅木波镇。
“西夏贪利惧威,如不强势压制,边境难能安宁,老夫拙见,朝廷应严行削地之制,逐步收复西夏攻略的城池,进而,扼守其要害,见机大举进攻,将西夏逼至灭亡。”张慈顿了顿,颓丧叹气,“可惜老夫一介文人,只懂纸上谈兵,万不敢贸然出兵。”
顾依支着下巴思考,一边打量张慈,张慈十指细如玉笋,确不是个做过粗活的好命人,但他形容枯槁,肤黑且瘦,顾依相信他的忧心是出自频繁的实地视察。
“大人,本王受君命讨夏,许成不许败,大人该听说,本王是个茹毛饮血的野人,最不懂的便是纸上谈兵,这纸上的事,本王还得仰赖你,还请大人勿要妄自菲薄。”
顾依叫人来伺候纸笔。
“抢回割让之地的事就交给我三千骑兵。”顾依在地图放上小旗子,“西夏失去四寨必会集中兵力攻木波镇,此前,我要有一万精兵埋伏在洪德寨和肃远斋,木波镇死守不出,夏军撤退之时,伏军首尾夹击,把夏军逼死在断崖。”
“大人。”顾依给张慈递笔,“杀人的事我来做,向朝廷要兵的事,交给你。”
张慈把笔接过便即疾书,字迹苍劲有力。
“王爷,一万可够?”
“不够。”顾依接着再于地图安旗,“皇上要取盐州,我需要陕西六路出兵,交替攻打安州川、霄柏川,再进没烟峡、定远城,待西夏集结准备反攻,我军便大举出击,使其应接不暇。”
张慈敛眉,“王爷可有信心?”
陕西六路皆是张筠的人,顾依策划战略时,萧寅便提醒他这六路兵马难为他所用,顾依说不怕,这战略只要是张家人上表,六路便甘愿出兵,到时他只是为张筠做事的傀儡将军,自不会有谁不服。
“大人,这仗要是输,你不用怕担责,你只要上奏写我鲁莽不听令,让我把臭名扛了即可,陛下至多赏我军棍,烧不到你。”顾依后仰靠上小二,小九用温热的舌舔他手背。
张慈深沉的眸直盯顾依看,好一会儿,他笑着自言:“陛下非常人不用,英明。”
兜着圈子还是得捧天子,顾依学习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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