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在靳绍炻说曾看到过雪豹的地方,看到了雪豹,雪豹嘴里叼着一团毛茸茸的物事,也许是兔,或是狐。
“看云的流动,听风的强弱,观察鱼鸟野兽的行迹,便可以预测气象变化。”顾依牢记王药执着戒尺督促他学习书中知识时说的每一句话,纵使他总心不在焉地把手伸进王药衣服里,以取暖为借口,实则意图迫王药提早结束这沉闷的睡前教书。
“可还记得那尾鲟龙鱼?”王药抓出夫人不安分的手,丝毫不心疼,在这宽大的手掌心狠狠落下一戒尺。
“嘶!”顾依的五指收起,却不舍得挣脱,王药握着他手腕的力道让他感到强烈的占有,他愿意任王药占有。
王药掰开夫人的拳头,用指腹轻轻揉开微红的一道尺印,“忘了吗?”他问。
养在昼锦堂观鱼台的鲟龙鱼,顾依哪能忘?他在那鱼池边挨了王药罚的四百鞭子,遍体鳞伤,疼得难忘。
王药捏夫人腮帮子,接着说,那阵子鲟龙鱼异常活跃,是为了大量捕食,以备过冬,而今年冬季确实来得特别早,还比过往冷。
顾依把夫君的教导沿用到现况。
七天前,一连刮了四日大风雪,石门峡军寨工程必须暂停,直到三天前,大雪骤停,天空放晴,工程得以赶上进度。期间,靳克正的五千兵马陆续抵达驻扎,兵马行经横山要道,行军虽然谨慎,阵仗还是不小,占领着横上永乐城那片战略地带的夏军或许已经发现。
夏军之前溃败,损失惨重,若得知领地外围有一军寨正在兴建之中,就算不为报复,也会为了补充粮草,趁气候佳时出兵劫掠。
顾依抬头,见天上无云,他策马往高处,直到登上一山丘,远眺西北方,依稀看到云层快速移动,按王药教的,这意味风雪将至,晴天不会维持太久。
“大哥,你刚才为什么不射那只雪豹?”顾玖问。
顾依垂下眼,对坐在身前的少年微微笑,“那是母豹,不能杀。”
“弱肉强食。”顾玖挑眉,像好奇询问,也像刻意挑衅,“大哥,你的弓箭杀不了母豹?”
顾依还是笑,“我杀不了豹崽。”
“大哥心肠真软。”顾玖转回头看前方,顾依不知道他是以什么表情说出这话,若只听他字句温润的语气,实在不会以为他话中带的是贬义。
“大哥给你抓鱼吧。”顾依抖动缰绳,驱使座下骏马掉头下山。
顾玖摇头,双手握着顾依攥绳的手,他的手不大,手指却细长,于是善于抚琴,亦能紧紧把顾依的手腕箍起来。
“我不吃肉不要紧,大哥的手不能再冻伤。”顾玖说。
顾依回:“大哥的手,为弟弟受伤是应该。”
两兄弟陷入沉默的瞬间,一声悠长狼嗥陡然划破寂静,仿佛山中的神灵歌唱。
“是大哥的狼吗?”顾玖四下张望,他辨不清声音自何处传来。
顾依笑出声,有点嘲弄意味,“狼还是狗,都是这么叫,它们不会说话,我怎听得出来?”
顾玖的手指松了松,复又握得紧实,“大哥说的对,大哥不是畜牲,听不懂畜牲的话。”
顾玖的话声纤细如雨,潺潺流泻到顾依脑海,沉淀不散。
大白天的狼嗥,发生在狼王肆虐过的地带,谁能不猜这是狼王又要开杀戒的前兆?
顾依估计永乐城的夏军会是这么猜,毕竟他们听不懂畜牲的话,这畜牲的话,只有狼王听得懂,那是小二在说:大雪要来了。
天黑前返回军寨,顾依带顾玖进小帐,靳绍炻已经煮好了药在等,顾依叫来六个哨兵,厉色嘱咐他们保障顾玖安危。
“大哥,要打仗了吗?”顾玖仍拉着顾依因抓鱼冻伤还包扎着的左手。
“嗯。”顾依拿过靳绍炻端得稳稳的小碗,三口就把碗里汤药喝下肚,汤药熬得刚好,清澈不浊,味鲜还甜。
“玖儿,大哥回来以前,你不可离开营帐。”顾依微抬左手。
“大哥可一定要回来,玖儿等着你。”顾玖放开手,脸朝一侧倾斜,他侧脸仰望人的神态尤其俊俏,如今面颊多了一方块状的紫黑印记,模糊可见‘配军’二字。
顾玖是因犯罪被判黥面,刺上去的字却不是他的罪行,而是和各地厢军为防逃兵都会给士兵刺在额角的记号相似,这记号顾依也给刺过,刺得还更难看,后来是萧寅准许他除去印记,王药给他用药,不痛不痒,持续半年便不留一点痕。
顾依凝视顾玖的脸片刻,他看到的还是那俊俏的轮廓,那块刺字于他而言,并不刺目,不至于使他盲目。
顾玖是怎样的一个人,顾依心里有数。
奈何,这块刺字的形式,代表了皇上体恤黔首的仁慈。
臣下的仇恨,岂能逾越皇上的圣明?
“王爷!”靳绍炻莫名结巴,“我……我……我有话……想说……”
顾依觉得有趣,这莽撞的少年终于改掉鲁莽发言的性子,是吃过亏了吗?
“一会儿再说吧,我现在没空。”顾依刻意拉下脸,他除下身披的大衣给顾玖披上,而后便回到帅帐,命人把张得项、邹昊,以及靳军的所有将领叫来,人到齐以前,他已在沙盘布好军阵。
“夏军很快会攻来,我方得先发制人。”顾依这说辞把张得项吓得腿软。
“王爷!您没把夏军引开?”张得项焦急。
“你们听见狼叫了吧?”顾依问众将,众将答听见。
“你们听见,夏军自然也听见,定会以为我狼王又要出阵,你以为夏军不懂先发制人?”
张得项慌乱,“那……王爷您让狼别叫啊!这军寨还没建成,如何抵挡?”
顾依嗤笑,“你真当我是畜牲,能和畜牲沟通?”
张得项眼角抽搐,欲言又止。
“王爷。”邹昊很冷静,“军寨已完工七成,足以御敌。”
“横山境内的夏军少说有十万,我们只有五千!怎么打?”张得项在虚空挥手,“不能,不能出战!必须退回木波镇!”
“那岂不是把快建成的军寨拱手送给敌人?”邹昊抬高声量。
张得项拍桌怒吼:“要是全军覆没,谁来担责!”
邹昊张口,顾依稍一抬手,他即闭上嘴。
“军人的责任是听令。”狠戾的目光在顾依眸中显现,盯着的不是帐中任何人,只是他眼下插了数面旗帜的沙盘,“你们身为将领,除了听令,还可以选择,选的不是方法,是结果,战争结束以后,会被记下来的结果只有一个,你们想要后世如何记得你们?誓死奋战,还是畏敌反兵?”
“兄弟之讎,不反兵。”邹昊拱手,“恳请王爷让末将打头阵。”
那夜,军寨通宵备战,将近天明,军门外坐着一匹狼,通体雪白,是已换毛的小二,若不看仔细,难以发现俯卧在它四周的其余七匹弟妹。
靳绍炻带着温热汤药走进帅帐,端端正正跪坐在顾依案前,抿唇不语。
“你昨日想说什么?”顾依问。
“我……”靳绍炻忽地磕头,“王爷,求您让我随军出战!”
顾依先把药喝了,语气和缓地问:“你想为何而战?”
靳绍炻抬起头,抓着脸颊,沉吟须臾还是没有回答。
顾依放下碗,站起身,“替我披甲。”
“是!”靳绍炻连忙起身,熟练地帮顾依把一身盔甲着装。
顾依摘下挂在腰间的一个皮袋,递给靳绍炻,“拿去。”
少年茫然接过,顾依说:“拿着这个,我的狼会保护你。”
“啊?”少年把皮袋塞回顾依手中,摇头说:“我不用狼群保护,王爷才需要!”
“我领大军,用不上它们。”顾依蹲下身,把皮袋牢牢系在少年腰带,“小十,你想不想替你爹报仇?”
靳绍炻眨了眨眼,坚定地点头。
“我要取永乐城。”顾依悄声,“你带狼群在城外埋伏,待夏军出城,刮起风雪,你就让狼群叫,我会找来。”
靳绍炻朗声答应。
靳绍炻走后,顾依下令出兵,留张得项坐镇军寨,行军卷旗息鼓,直到石门峡口,夏军卒起,邹昊率兵顽抗,靳军和顾家军分两路逃。
邹昊激战一日不胜,退兵路经金城关,夏军追击,遭宋河埋伏于此的军队自后偷袭,先前逃走的靳军返回,邹昊重整旗鼓,三军合力在峡谷夹击夏军,两军交战,三日不歇。
第四日,夏军援军到,军心大振,然而风雪忽地大作,两军被迫息鼓。
彼时,顾依率领的轻军已入横山,风雪声中听闻狼嗥,立马发兵突袭永乐城,永乐城大军已出兵支援,顾依一举攻破,斩首城中千余夏军。
顾依找到靳绍炻,少年浑身脏污,幸是没有一点损伤,顾依留他守城,带兵回石门峡,连同邹昊、宋河、靳军合围夏军六日,斩首夏军三千,俘虏上万。
顾依乘胜追击夏军逃兵,拿下夏军占领的葭芦寨和神泉寨,如他计策实现了三角防线,兵指天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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