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帼摘下腰带挂着的小巧物事,捧在手中递给顾霸。
“师伯这是什么?”一边的顾戚问。
“陶笛。”蒋帼说着便捏住那不比小孩拳头大的陶笛凑到嘴前,吹出一段音色清脆优美的旋律。
顾霸没什么精神的眼忽地睁得老大,明亮的瞳孔如黑耀石般闪着光,眼皮眨动时,浓密的睫毛像雀鸟灵活的尾羽。
“哇!好像!”顾戚赞叹,“是黄鹂鸟的叫声!”
“厉害吧?”蒋帼得意洋洋,他把陶笛递给顾霸,顾霸小心翼翼借住,既不用力抓也不凑近了看,就这么捧在掌心打量。
没见顾霸之前,蒋帼就觉得双胞兄弟的性格应该差不远,且席墨生也说顾依的弟弟个个都很有教养,那想必不会是个糟心的孩子,他抱着这样的期待来王家庄,见过顾霸之后,何止不糟心,堪称是一见倾心!
“霸儿,想不想学?”蒋帼刻意把嗓子降得又轻又细。
“嘶……悉……席昂。”顾霸努力地说话。
蒋帼乐坏了,指一遍陶笛上的几个孔洞,再笔画一遍吹奏的手势,“就这样,你试试。”
顾霸点头,捏起陶笛便吹,一次便吹出和蒋帼一样的旋律,他再吹一次,音色比之第一次的更轻柔些,并降低了音阶,还加了新的旋律。
“霸儿好厉害!一次就会啦!”顾戚蹲在顾霸跟前,抬头看着顾霸,他虽也是个小孩,看弟弟的眼神却满是宠腻。
蒋帼相信顾戚不会说谎,顾霸一定是第一次吹陶笛,他先是默默赞叹这孩子的学习能力果然不输哥哥,后感叹顾家兄弟之间的感情真挚得叫人羡慕。
再想起这几个孩子包括那位大哥自小的成长环境那样恶劣,蒋帼就不由得深思,是否因为成长得困难,这群孩子才这般善良且坚强?可他很快就否定这个想法,因为有更多的人会在残酷的环境释放极致的恶,以求得生存的机会。
弟弟们的为人和思想,必定是模仿养育他们的人,他们的大哥顾依,是如何可以一边替家主人活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一边艰难地保护年幼的弟弟?不是一两个弟弟,是七个呀,连自己都活得不容易,是得作出多大的牺牲才能抚养七个弟弟?
蒋帼托着下巴欣赏无师自通的顾霸吹着他没听过的曲,一边胡思乱想,那顾依会不会只是想把弟弟养肥了再……
“贤侄,你来啦!”王老爷子打断蒋帼的思绪。
蒋帼立刻起身,对王老爷子拱手行礼。
王老爷子捋着胡须,很是高兴,“十几年不见,小伙子已是大侠!”
蒋帼谦虚,“就是自己人给面子而已。”
“你爹身子可好?”
“老当益壮,闲来游山玩水,自在得很。”
王老爷子笑着点了点头,接着朝顾戚顾霸招手,俩孩子立刻靠到他左右,一人牵着一只手。
“听说你要收霸儿为徒,可老夫也听说……熙源阁门下弟子不少。”王老爷子疼惜地看一眼孩子,不舍之情显而易见。
蒋帼尴尬,“不算是弟子……那些都是交银子来我熙源阁学武。”
王老爷子面色稍冷,“我家霸儿,就是有人交金山银山也不能随意带走。”
蒋帼更尴尬了,之前顾依答应他后就说明还得再问过王药,他本以为仗着他爹和王家庄有私交,收徒弟的事算水到渠成,没料想会有现在的局面。
王老爷子接着说:“我儿看这老幺特别紧,也特别疼,我想他是不舍得。”
——您老也不舍得吧。
蒋帼脸皮再厚也不敢强抢徒弟,只得硬着头皮说:“我不强求,师徒是缘分,缘分还看天意!”
“师傅!”顾戚忽然叫。
席墨生带着刀沿走廊过来,王老爷子松开手,顾戚便箭一样冲向席墨生。
蒋帼羡慕得牙疼。
“哎。”席墨生应,弯低身要抱,顾戚却背着手不给抱。
“师傅伤还疼,戚儿不碰师傅。”
席墨生不勉强,他挨了板子都还没什么机会休息,现下为了方便进出宫,他得恢复殿前指挥使的官职,天天宫里宫外地跑,还骑不得马,伤势至今没能完全结痂,挣的真是血汗钱。
然而还是比顾依好多了,陛下用起刑来,那萧小老虎是望尘莫及,顾依那样一匹烈马,就是鞭子抽掉一身皮都还能跑,陛下果断,索性就拿他蹄子下手,席墨生一点也不怀疑用刑的影卫要不是收了三成力,顾依下辈子怕是就不用走路。
饶是打得如此重了,陛下也未消气,顾依目前禁足于清心殿,可不是镇日给人伺候,而是得天天学习皇室子弟的规矩,从黎明至定昏,除了吃喝拉撒就是不停学习,席墨生一边看着都呛得想吐,也不由自主纳闷——
陛下该不是从此都不想把顾依还回夫家了吧?
就算是亲弟弟……嫁了就得放手嘛。
“你王大哥呢?”席墨生掏出个油布包给顾戚,里头是御厨房给顾依做的糕点,顾依要他送给弟弟吃。
“在魏大哥房里。”
席墨生捏一捏徒弟下巴,语气只有三分严肃,七分都是宠:“吃饱了就练功去,师傅明天来陪你。”
“嗯。”顾戚抬起手,轻轻抱了抱席墨生,“戚儿明天给师傅揉揉。”
席墨生感动得说不出话,忍着撕心那样的不舍和徒弟告别,往顾家军们暂住的院子走。
“喂。”蒋帼鬼魅那样现身,一路贴着席墨生肩膀走,“你叫顾依给他家里写个信,就说是皇帝要他把弟弟赐我当熙源阁首席大弟子!”
席墨生鄙视地瞄一眼师兄,“收徒得讲诚意。”说着语气一变,转为严厉警惕,“你别真的去要顾依这么做,他的处境没你想的容易,他现在,或该说以后吧,不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人。”
X
赵珩至刑部探视萧寅。
东宫骚动之后,赵珩亲审萧寅,萧寅把设计琼林宴刺驾的事通统揽在身,赵珩知他是要代父受过,便成全他,毕竟处罚他一个人就等于罚了整个萧家。
次日翰林院上书为顾依喊冤,同日萧绸来自首,承认是他筹谋一切,为的是打压顾依,萧寅自始并不知情,琼林宴当日确实以为叛军就是顾依的人马,他对顾依用刑则纯粹是因过于愤怒,绝非有意致死顾依。
可想而知,萧寅依旧坚持自己才是主谋。
李彦最终判萧寅和萧绸是兄弟合谋,大理寺附议,最后交审刑院结案。
审刑院主审就是赵珩本人,赵珩判处萧家两兄弟罢黜官职,刺配至千里边关牢城。
见到萧寅时,萧寅第一句话便求:“陛下,求您宽恕我二哥。”
赵珩无奈,“证据确凿,如何宽恕?”
“什么证据?”萧寅很是茫然。
赵珩本就是来细说,便不刻意隐瞒:淡定地娓娓道来:“王药很早就发现有个名叫瑶灵的前顾府婢女在王家庄周遭鬼鬼祟祟,那婢女后来频繁见过你二哥,那时起他便开始堤防萧家。”
萧寅蹙眉,自言自语般说:“他原来早就不信我……”
赵珩没理会,接着把话说下去:“王药不是官宦人家,除了你,他在官场毫无人脉,他大概也是很早就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不利于依儿。”
听见赵珩这声亲昵的称呼,萧寅撇过脸,露出轻微的厌恶。
赵珩假装不察。
“王药在准备考试之前便着手了对策,他开始活跃于文艺创作,可惜你不好这些,结果没有注意,他的创作在在主张休战,正好和你唱反调,可他却不是单纯支持张筠主导的和议一派,张筠不支持北伐,也不支持和北方通贸,王药反对了这点,他主张以贸易牵制对我国称臣的边境诸国,让我国掌握主权的同时,照顾着各国百姓的生计,这是一直以来朝中未有人主张的理想,并不是没人想过,只是因为在高位者都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排除异己,结党成派,令朕没法听到更多人的声音。”
赵珩叹口气,“王药成功了,他看似无声无息,其实早就默默改善顾依在士大夫眼中的形象,王家庄遭禁令控制期间,他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翰林院的支持,他布了一场朕理想中的局,一场朕无法亲手布置的局。”
“恭喜陛下得一心腹。”
赵珩冷笑,“想不到你如此小人之心。”
萧寅闭上眼,睁开时已满目通红,泪眼盈眶,“我的一切小人之心,陛下难道以为都是因我一己私利?”
“你的心意我知道。”赵珩的语气缓和许多,也伤感许多,“你若一开始就和我说,岂会走到这一步?我难道……已经不是你信赖的哥哥?”
萧寅抬起头,嘴唇颤抖着翕动,却迟迟说不出话。
赵珩摇头,“算了,是我这哥哥做得不好,你……还有他,才总是自作主张。”
萧寅膝行前移,赵珩见他凄苦,便主动伸出手。
“哥哥……”萧寅紧紧抓住赵珩手腕,眼泪不住掉落。
赵珩轻轻回握萧寅裹着纱的手,“你娘向皇后求情,要我轻判,我已传话给刑部,把你的处分改为降职而已,让你权知依儿治理过的定州,你不妨去看看,他是怎么用一颗赤子之心做官。”
赵珩站起身,萧寅立刻磕下头,“陛下!求您也绕了我二哥!”
“朕说过,证据确凿,无法宽恕。”
萧寅激动地抓住赵珩衣摆:“陛下!我二哥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要保护我!”
赵珩冷峻回答:“今日,回京途中的靳克正将军在城外仅十里远抓到一伙轻慢民女的粗人,经盘查,其中一人叫于晋,他是琼林宴那日带领麾下主动投降的所谓‘叛军’之首,这些叛军理应已被刺配京外,却刚出京就给释放,在那些人身上找到萧绸给他们的交钞,于晋已招供,是你二哥保证他们事后不仅会给释放,还能得到报酬,他们才会‘拥安定王篡位’。”
萧寅蓦然呆滞。
“你和你爹都说不出那些叛军从何而来,你爹还一口咬定这是顾依的计中计,现在你知道了吧?构陷顾依叛变这件事,你们萧家人根本不算主谋,不过也是棋子而已。”
“是张筠!是张筠陷害我二哥!”
赵珩痛苦地闭上眼,终于还是不忍让萧寅知道萧绸自十几年前起就帮着张筠为非作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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