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恍惚间生了白云苍狗之感。
门上的锁链被吹得响动,哐当哐当敲打着柴门。
天寒地冻的夜里,陈年**的草堆并不能为她堆砌些暖意。
久矣没有体会过彻骨的寒意,她又想起初入宫那一年,只是这次不会有倚偎取暖的人了。
只有她一个人。
竺影摸起地上一截枯枝,天光每照进来一次,她就在土坯墙上刻一道划痕。
划下第四道刻痕的时候,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门上的锁链也晃晃荡荡。
那人尝试扯了两下锁链,见无甚用处,于是扒着门缝往里看,小声问道:“兰姊姊,是你在里面吗?”
竺影听出了阿颜的声音,靠在墙边问她:“你来做什么?”
“你冷不冷啊?”
“还好。”
“那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些吃食。”
阿颜爬上柴堆,从小窗处塞进来一个蓝布包裹,正要下来时,脚下的柴堆哗啦啦滚落,她在柴堆里摔了个结实。
蓝布散开,竺影看着一个个滚落在干草堆上的白面饼,忍不住笑话她:“管我做什么?真傻。”
偌大的宫城里,只有这样一个心思愚钝的人,才会记挂她。
阿颜坐在地上揉着擦伤的膝盖,吸了吸鼻子道:“我才不傻,你再这样说我,我以后就不给你送了。”
竺影忙哄她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好阿颜,能不能同我说说,这几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阿颜反问道:“外面是哪里?这外面还是静和宫外面?外面的事我也不知晓。”
竺影道:“你听宫里人说了多少,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阿颜道:“我只听她们说,陛下想立三皇子为太子,可是和鸾宫里的贵主病了,许多太医去了都没能治好,就连柳太医也去了,没来咱们宫里,陛下也好久没来,惹得夫人心情十分不好。夫人一头疼就要罚我和阿玉,要是有你在就好了。夫人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她从前不是最喜欢你了吗?”
竺影淡笑道:“没有为什么。得贵人喜欢时自是风光无限,忽有一天贵人不喜欢了,就会一无所有,你也不能怪她对不对?”
阿颜不解:“为什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呢?”
竺影道:“就像你从前喜欢吃透花糍,后来却嫌那味道太腻不喜欢了。人是会变的,总不能指望这些喜欢是一辈子的事,对不对?”
“唔——我还是不懂。”阿颜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远处突然传来一身呵斥:“阿颜,你在那里做什么?”
阿颜回头一看,竟是紫裳姑姑,吓得她赶忙从柴堆上爬下来,结结巴巴道:“没、没、没做什么。”
紫裳道:“堆好的柴薪都被你弄倒了。”
阿颜道:“我这就收拾。”
紫裳道:“罢了,我叫别人过来。你离这地方远点,不然夫人知道了又要罚你。”
“啊……好,就走。”阿颜小声嗫嚅,回望那狭小的窗口一眼,捂着膝盖一瘸一拐离开了。
竺影静静听完墙外的动静,直到一切又归于沉寂。
她不再去鸣鸾宫,陆皇后的病情刚转好,身子又一天天虚弱下去。
冬愈深,夜愈深。
太医近酉时才离开鸣鸾宫。
正殿中还点着一盏昏灯,时时闻灯芯哔剥,人未休憩。许多人都守在废后的寝宫,里里外外,多数是宫人。
陆皇后缠绵病榻数日,往常她该安枕睡下了,可是今夜这个时辰三皇子未归,她也不肯入眠。
陆芃在寝殿外踱来踱去,宫里回荡着焦躁的脚步声。
直到三刻,三皇子才迟迟赶来,携着满身寒气踏进宫中。
陆芃追着他问道:“姑母还没睡,一直在等你。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忙?”
忙到连生母都不能顾?
孟闻没有解释,叫徴音前来将冬裘解去,便直奔病榻。
床帐支起,皇后靠在枕边眼皮低垂,侍奉在一旁的羽音也睡意昏沉。
孟闻走上前去,以为让她看过一眼便可安心。
“儿今日归得晚些,让母亲忧心了,已是酉时三刻,母亲安寝吧。”
陆皇后知道他刚从鸿嘉殿回来,伸手招他道:“三郎,再与我说说话吧。”
他扶住皇后的手,轻声道好。
陆皇后问道:“你父皇待你可好?他为你请了几个老师讲经,大人们学问可好?待你可好?”
孟闻道:“都好。”
“如此便好。”陆皇后道,“囿于我毕生所学全在内院,在宫闱,无法教给你更多,你还有那么多要学。你未尝去过北地,不识风土,不知人情。更是为旁的事,难免不引人介意。我儿何苦要因着我的执念奔忙呢?”
她提起北地的事,忧愁又在眉宇间聚起。
孟闻道:“我已想清楚了。今年国朝多灾,各地百姓不能幸免,此行本就是为灾后重建,重聚民心。可我还是想去看一看,看看他要建的观星楼,看看祖父四年的心血。若我查不得真相,便当是为母积福。”
他还是没能改变这个念头,陆皇后只能淡淡笑着:“此行得平安足矣,不必念我。朝中虽年年有官员去北地治寒灾,可年年有缺漏之处,需得由你悉心督查,跟随前辈好好学习。你外祖在世时,驻守北地四年,曾著《禳灾》一书,藏于秘阁,或能使你有所启发。若今年冬去得快,春来得早,还需提防时疫。每年春疫也要带走许多人。”
“好。”孟闻跪坐在榻侧,执母亲一片袖角,垂首恭听,“母亲所言,儿都一一记着。”
“我此生久在宫闱,不能远游,早将过往所学束之高阁,不得用也。此为一憾。见你已长成人,却因旧事困于西苑,志向不得抒发,此外二憾。眼见父母含冤而终,身为子女无法申冤,无处尽孝,此为三憾也。”陆皇后怅然望着帐顶,抚膺而长叹息,“而今才觉悔意……三郎,你不要步我的后尘。”
她今日莫名话多,说了平日不曾在意的叮嘱,好似要将余生的惦念都说尽。
孟闻听出来了,听见她的声音减弱,听懂了那些话外之音,她的心有不甘、恨而不得。
“母亲切勿想这些,我去叫太医来。”他慌了神,说着便往外探去,去唤陆芃。
陆芃走过来,道:“怎么了?”
孟闻道:“你替我照看着母亲。”
陆皇后却拦住他。
“不必去了,母亲还有话要同你说。”
“母亲可还有别的事要叮嘱?”他倾身离陆皇后再近些,声音近乎哽咽。
儿子与侄女都在病榻前。
她说:“要代我照顾好芃芃啊。”
孟闻含着泪点头,说:“一定。”
陆芃忽然哭了:“姑母为何说这些?”
陆皇后又看着帐外的两个小宫女,她们早已哭成了泪人。
她说:“还有羽音和徴音,她们跟随了我许多年,因我饱受蹉跎。到来日放她们出宫也好,定要给她们寻个好人家。留在宫中也罢,若是偶有小错,你切莫苛责她们。”
“好。”孟闻点头道,“儿一定会善待她们。”
交代完这些,皇后又躺回榻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淡淡一笑。
她问:“那些山黄皮,可还有剩下的?”
孟闻沉默了一阵,随后道:“已经不剩了。”
陆芃道:“姑母且等一等,我再让人去别的宫问问。”
“只是时有念想,不必去找了。”陆皇后摇了摇头,让他不必费功夫了。
深冬季节,宫里自是不会有岭南之物。
只是念平生,悲憾交加。
她尝不到高堂用山黄皮炖煮的肉羹了。
刚服了太医署送来的药,一点余苦在喉间,她咽了又咽。
陆皇后闭上了眼,有人在她耳边问:“韫之困否?倦否?既已疲乏,何不安枕?”
她无力再去回应。
多年困倦,今当安睡。
夜阑人静,更漏声尽。
有内官踏出鸣鸾宫,奔往鸿嘉殿报丧。
前尚书陆澄之女陆韫之,太和十六年入晋王府,太和十八年册太子妃,宁朔元年立为皇后。殁于宁朔十五年冬,阖宫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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