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影先认出来了,那人正是今日进宫的齐王。
不在延鹤宫祭拜,也不去静和宫见宜夫人,出现在此次是在寻谁呢?
寻她吗?
一个差点死在这个冬日的人。
拜宜夫人所赐的冻馁之苦她还没忘。
竺影胸中气还没消,见他这样着急忙慌,才觉得好受些许。
“在看什么?”
孟闻忽然出声,是在问她。
竺影道:“没什么。”
孟闻却直指向掖庭宫外一番“奇景”,问她道:“你可认得他?”
竺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没有否认:“认得,齐王出宫以前,小人曾侍奉过他。”
“竟也坦诚。”他故作惊讶,又问,“你可知,他在找什么?”
竺影清楚,三皇子是在试探她。
这时她又有所隐瞒,只道:“不知晓。”
面对竺影的回避,他也并未过多追问,只在回过身时,讥讽地轻叹一句:“奇也怪哉。”
竺影默默跟在华盖之后,将风帽拉低了些,转过头去,刻意不去看掖庭宫外那个失态的疯子。
竺影跟着他行过很远一段路,看他穿过风雪,虔诚地赶到亡母灵柩前。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听某位大人物说起三皇子少时于林场失鹿的故事,许多年前曾是美谈,放到如今倒不见得。
因一时恻隐,他所失去的究竟是鹿,还是别的什么?
也许陆皇后看懂了,从她离开西苑的那一刻,就没想过要活着。
竺影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会看不懂?”
三皇子求得陛下,召京畿始宁寺的僧人入宫做法事,寥寥几位僧人正在常侍的指引下依次步入殿中,清一色的僧袍袈裟从眼前掠过。
延鹤宫里香火弥漫,靡靡的佛唱声延伸出屋宇,飘向更遥远的旷道。
三皇子独自走向灵柩,竺影与徴音跪在阶下,只能远远看着停放在宫殿正中的梓宫。棺椁漆黑,其上盖着一张画帛,用朱漆与金漆描绘了一张天上、人间、黄泉的画卷。
它好端端停放在那儿,却让竺影生了错觉。
好像困在宫城的废后并未因死而解脱。
周遭所有事物,诸如僧人的佛唱、檐下的白绫、虔诚跪拜的三皇子、肃穆守在此处的宫人、乃至皇宫的秩序……周遭的一切如同锁链,层层束缚,将她永远困在了这座宫城里,不得解脱。
三皇子在延鹤宫守了一夜,竺影就也跟着他在此处待了一夜,更多的时候是跪坐着,听僧人念经,诉皇后生平。夜幕降下后,余下的只是更为长久的静默。
整整七日,他每一夜都要这样守。深冬风雪肆虐,漫漫长夜也变得更难捱。
翌日晨光熹微,竺影才等到三皇子从台阶上走下来,跟他一道回鸣鸾宫。
这一夜她饱受折磨,跪得双腿麻木,人也麻木,差点就站不起来了,更别提还得穿过大半个宫城走回去。
酷刑,不外如是。
回到宫中,三皇子吩咐徴音可以回去歇息了,至于竺影,他还是随手一指,说道:“你随我来。”
竺影这才想起,其实关于她的审问与处置尚未开始。
孟闻进了书房便开始置纸笔研磨,他自顾自坐着,从始至终没分给她半分眼神。
竺影能做的也只是等待,哪怕累极了,也只能强忍困意睁开双眼,看着他手中墨条在砚中打转,一下一下地搓磨,如一柄利刃悬于头顶,凝成了煎熬。
孟闻开口:“昨日,你见到那些抬出去的死人了。”
竺影道:“见到了。”
他低头研墨,落下一句轻飘飘的威胁:“你再敢有半句谎言,便也是那样的下场。”
竺影于筵席外伏首而拜,道:“小人不敢。”
这是她的第一句谎。
他显然没什么反应,又问起:“宜夫人为何单单拿你抵罪?你得罪过她?”
竺影道:“兴许得罪过,夫人不容我,是因为齐王。”
孟闻道:“这么说来,你是我皇兄手底下的人?”
“算是吧。”她思来想去,挑了个还算严谨的答案。
他不容含糊,刨根问底:“什么叫算是?”
静和宫的人都把她当作齐王豢养在宫中的姬妾,竺影不愿挑明这层关系,只能回答说:
“曾经是。”
“哦——”他侧目看过来,打量道,“如今怎的又不是了?”
竺影道:“他出宫开府,将小人留在宫中了。”
话语间,孟闻隐隐察觉出一些微妙的情绪,不得不正视起她来。
他复而问道:“当初是他指使你来了西苑?你既是得了齐王授意前往太医属,受宜夫人指认时为何不做辩解?”
竺影道:“齐王与夫人素有嫌隙,子不知母,母不知子,夫人不知齐王驱使我,齐王亦不知夫人想借此杀害我。”
他忽而抚掌,皮里阳秋:“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么快就把你主子给卖了,你还真是‘忠诚’。我问过许多人,他们皆不知你有亲眷,更不知你从前。我若是宜夫人,一定不会选这么个人去顶罪。无亲无故的,捏不住把柄,更不可能忠心,她竟不怕你抖出这些事来。”
竺影平静道:“她以为我活不过当日。”
孟闻道:“也是。”
那日被拖去掖庭杖毙的宫人数不胜数,都是陛下亲自下的令,只有眼前这人,承着弑母之恨,却包庇了许多宫人。
“我明明查到了罪人,那罪人却狡辩,以刀杀人,是刀之过,而非杀人者之过,还拿他家门口的石狮子来抵罪,岂不荒唐?”他神色悲戚,无可奈何地叹惋,“可是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又多了去。”
竺影没有附和。
孟闻终于放下墨条,将毛笔递给她。
“再将那药方默一份。”
“什么药方?”
孟闻道:“你此前去西苑,将太医署开的药换成了什么,都一一写下来,一味也不准少。”
竺影接过笔,端坐在案前,依他的要求将那治伤寒的药方默写下来。
她书写的间隙,另一人也不闲着。玉色的指尖轻敲着案上书卷,那卷书正是载着宫人底细的档案。
“鸣竹,十年入宫,年十五,在掖庭一年,栖梧宫一年,静和宫四年,算下来刚好二十有一……”
他一边敲,一边念,像是刻意要扰得她心神不宁。
可她一夜未合眼,今晨执笔却丝毫不抖,字迹也不曾歪斜。
孟闻道:“从前那些借口编得一点也不像样。先母在西苑七年,而你入宫不过六年,如何能见过她?如何能受她恩典?”
竺影放下笔,平静道:“小人得见先皇后,是在宁朔九年以前。而后小人才因家族获罪入宫的。”
宁朔九年,陆氏一族惨死于刑台上,她的父兄也牵连其中。也是在同一年,陆皇后被废,竺影明知此案是横在他心中的一根刺,还是不知好歹地提起。
孟闻攥着拳头没有作声。
待墨迹干透,她将写好的药方呈上。
他似乎生气了,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只说:“你可以走了。”
“是。”她片刻也不犹豫,当即起身拜别。
像是怕竺影会错了意,他又专门提醒:“只让你走出这扇门,没准你离开鸣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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