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凛风鸣竹(九)

睢言最后一日流连故所,想在这座宫殿里找寻所有生母留下的痕迹。

金丝笼中早就不豢鸟雀了,檐下悬挂笼子的金钩索还留着。承重的楠木柱子后,清漆下还藏着小儿拿刀刻下的涂画,一笔一划,顽劣又天真。

这是他幼时成长的居所,有时肆意玩赖,行走殿中,撞进慈母裙佩里,扑得满面兰樨香。

陛下也会在下朝后来到鸣鸾宫,亲自督查他的课业,叮嘱他不许扰母亲头疼。

那是极其久远的记忆了。

孟闻枯坐在皇后生前的寝殿,回看眼前,角落里的一株兰无人照料早已经枯死,金兽炉中的香料早就燃尽了,时隔多日走在宫中,还能闻到未曾消散的香气。

镂花门外的的人影来来往往,正在将那些不常用的饰物拆去。

其实折费人力翻修的鸣鸾宫,压根没沾染过几天人气,就永远失去了它的主人。

日头落在宫城的重重屋檐后,岑寂落在鸣鸾宫每一寸的角落。

孟闻靠坐在屏风后,有人持纱灯一盏,推门而来,缓缓行至他跟前。

长裙曳地,他仰首看清了那一道影,影影绰绰匿在灯火中,竟有些失望。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徴音道:“是女郎君让我过来看看,她放心不下殿下。”

话音落下,灯火也划过眼前,点燃架子上的灯烛,照彻大半个宫室。

孟闻徐徐扶着漆木屏风起身,说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是让你看着那人吗?你来了这里,还有何人盯着她?”

徴音说道:“鸣竹啊,她早就睡下了。”

孟闻道:“刀架在脖子上,难得她还能睡得安稳。”

徴音道:“可我观察了许多天,她如常作息,时常独处,也不喜与旁人往来。”

孟闻道:“真是稀奇。”

徴音道:“静和宫里冤死的人不少,殿下会不会冤枉了她?明日齐王进宫,何不同他问个清楚?”

孟闻道:“罢了,你看着她便是。”

徴音点头道好,又劝道:“夜已深了,明日就要迁去东宫,殿下早些休息吧。”

“你先回去,不必管我。”孟闻扶着柱子,缓缓绕过屏风,凝睇墙上几幅字画。“我只是想再看看这里罢了……”

徴音轻掩上门出去,没再打搅他。

岁聿云暮,暖意随天光一寸寸北移,日子也一天天从脚底滑过。

转眼一岁已除,太子迁去了东宫,不忘将竺影这替罪羔羊也一并带上。

东宫正殿为恩光殿,左右另有崇庆殿、德音殿两座偏殿。偏殿后建有几间轩房,都空置着,应当是给太子未来的姬妾准备的。

恩光殿东边有座二层小阁楼,楼上悬着一块匾,题名为“洗春”。洗春阁原是堆放各种珍玩藏品的库房,善本古籍尽数收纳其中,太子殿下便将此地划为书房使用。

原本侍奉陆皇后的两个宫人徴音、羽音到东宫以后,分别做了恩光殿与德音殿的管事。另两个对竺影没好气的侍从——角音和商音,成了太子近侍,跟随左右。

轮到竺影时,太子略略皱眉,随手一指:“看着是个通文墨的,让她到洗春阁去罢。”

就这么一句话,随意安置了她。

于是她成了洗春阁的女史。

早在几年前,杜修容要荐她去做的女史,如履薄冰几年,还是逃不开。

竺影真想撂挑子啊。

只得安慰自己,待在这里至少比在静和宫好些,太子好歹是个通人性的,虽厌恶她,不常见面就是了,也不会刻意刁难。

洗春阁在何处,她倒从未去过。

到了才发现,此处竟有幽篁,迂回曲折的连廊在竹丛中若隐若现,直通洗春阁。

白雪廊下,冬风过境揽得竹节互相敲打,发出声声轻鸣。

竺影从廊间走过,乍以为回到了云琅城的故居。

是耶非耶,如梦恍惚。

有个宫人嫌连廊弯绕,偏要走雪地里的直道,谁知脚底一滑摔倒在雪地里。

徴音见了,赶忙过去搀扶,被羽音拽住了裙摆,也不慎滑倒在地。

另两个想过去帮忙的宫女,一个踩了裙子,一个绊了脚跟,稀里糊涂滚到了一块去。

凛风鸣竹的庭院里,雪还在下着,那几个满身狼狈的宫女却抱头挤在一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女无邪,总是天真又美好。

笑着笑着,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要是皇后还在就好了。”

“她见了这一幕,也一定会笑的吧,哪怕是笑话我笨手笨脚也好。”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不多久,有人低头藏起湿润的眼,有人抹着眼泪开始抽噎,而那个最先开口的人呆愣着,不知所措。

竺影停在廊下,木然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何舍不得就此离去,便伫足在此看了一时半刻。

不远处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挟着衣料摩挲的声音到了她身后。

竺影早有察觉,转过头时还是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行礼道了一声“太子殿下”。

孟闻淡淡应了声,也看着那几个抱在一团的宫女,没作斥责。

过了半晌,等她们心情平复了些许,他才朝那边的人开口:“早晨吩咐你去办的事,全然忘了吗?”

徴音匆匆爬起来,拂去身上雪粒,说道:“本来要去的,现在我得回去换衣裳了,能不能换个人替我去啊?”

竺影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孟闻的视线在几个宫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

“你可有空闲?”

竺影不太情愿地看着他,她可以说没有吗?

不等她拒绝,孟闻又道:“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路途远些。需到掖庭的松龄舍取一样东西,你见到一个叫温成的宫人,同他表明来意,他自会把东西给你。”

竺影点点头答应了,此人定是在存心刁难她。

掖庭在章华殿左,东宫在章华殿右,几乎横跨了整座宫城的,路程远了不止一星半点。

更别提此刻天阴沉沉,眼看又要飞雪了。

她抱着一柄纸伞,揣着满腹怨气踏出宫门,没走多远,却在不远处见到了入宫的孟晓。

他是来见孟闻的。

竺影似猜到了,原来叫她专程跑这一趟,是为了支开她。

皑皑茫茫间,齐王的身影没入宫门,不曾转头,没看到她,于是乎就此错过。

彼时太子正坐在洗春阁中温书。

商音领着齐王前往,到了地方,留宁蒹守在门外,孟晓独自走了进去。

略去礼节,孟闻一指对座之席,道:“坐吧。”

孟晓恍若未闻,于书房绕了一圈,又在太子眼前踱步,最后啧啧感叹:“瞧瞧这偌大屋宇,这回你真要好好谢一谢我。不过这地方,稍显冷清了。”

孟闻道:“刚搬来,无暇收拾。”

孟晓道:“我倒忘了,你在西苑时,凡事都须得亲力亲为,如今还不习惯吧?”

孟闻不欲与他闲谈,合上书卷,直面问起:“皇兄去了掖庭,可寻到要找的人了?”

孟晓回看向他,说道:“不曾。”

孟闻道:“我记得原先问过皇兄,那时兄不置可否,我以为她与你无甚关系,才交由掖庭处置了。”

“如此啊……”孟晓垂眼背过身去,只有一手背在身后,死死攥着,攥得骨节都泛白。

他淡淡嗤出一笑:“这人是我从林场里拾得的,本是个有罪之人,却侥幸逃过了围猎捡回一命,我便将她带回来安置在宫里。我原要提醒三郎,她有些底细我尚不清楚,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放在身边为好,既然已经死了……那便罢了。”

孟闻听他不用“救下”,也不用“留下”,偏用“拾得”这样的字眼,好像她是什么物件。

一瞥孟晓腰间,挂着一只黛蓝香囊,其下系着酢浆草结,倒是有些熟悉。

他叹道:“如此说来,是我对不住皇兄,只是此事我实不知。”

孟晓没有发作,仅是不断说着:“罢了,罢了。”

本是他母亲的罪过,害死了鸣鸾宫那位,也坏他计策,到头来却是用一个宫人了结此事,如此,才算罢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出自《左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凛风鸣竹(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六十二年冬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我寄长风

狩心游戏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朕不要一朵菟丝花
连载中长衿酹江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