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言最后一日流连故所,想在这座宫殿里找寻所有生母留下的痕迹。
金丝笼中早就不豢鸟雀了,檐下悬挂笼子的金钩索还留着。承重的楠木柱子后,清漆下还藏着小儿拿刀刻下的涂画,一笔一划,顽劣又天真。
这是他幼时成长的居所,有时肆意玩赖,行走殿中,撞进慈母裙佩里,扑得满面兰樨香。
陛下也会在下朝后来到鸣鸾宫,亲自督查他的课业,叮嘱他不许扰母亲头疼。
那是极其久远的记忆了。
孟闻枯坐在皇后生前的寝殿,回看眼前,角落里的一株兰无人照料早已经枯死,金兽炉中的香料早就燃尽了,时隔多日走在宫中,还能闻到未曾消散的香气。
镂花门外的的人影来来往往,正在将那些不常用的饰物拆去。
其实折费人力翻修的鸣鸾宫,压根没沾染过几天人气,就永远失去了它的主人。
日头落在宫城的重重屋檐后,岑寂落在鸣鸾宫每一寸的角落。
孟闻靠坐在屏风后,有人持纱灯一盏,推门而来,缓缓行至他跟前。
长裙曳地,他仰首看清了那一道影,影影绰绰匿在灯火中,竟有些失望。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徴音道:“是女郎君让我过来看看,她放心不下殿下。”
话音落下,灯火也划过眼前,点燃架子上的灯烛,照彻大半个宫室。
孟闻徐徐扶着漆木屏风起身,说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是让你看着那人吗?你来了这里,还有何人盯着她?”
徴音说道:“鸣竹啊,她早就睡下了。”
孟闻道:“刀架在脖子上,难得她还能睡得安稳。”
徴音道:“可我观察了许多天,她如常作息,时常独处,也不喜与旁人往来。”
孟闻道:“真是稀奇。”
徴音道:“静和宫里冤死的人不少,殿下会不会冤枉了她?明日齐王进宫,何不同他问个清楚?”
孟闻道:“罢了,你看着她便是。”
徴音点头道好,又劝道:“夜已深了,明日就要迁去东宫,殿下早些休息吧。”
“你先回去,不必管我。”孟闻扶着柱子,缓缓绕过屏风,凝睇墙上几幅字画。“我只是想再看看这里罢了……”
徴音轻掩上门出去,没再打搅他。
岁聿云暮,暖意随天光一寸寸北移,日子也一天天从脚底滑过。
转眼一岁已除,太子迁去了东宫,不忘将竺影这替罪羔羊也一并带上。
东宫正殿为恩光殿,左右另有崇庆殿、德音殿两座偏殿。偏殿后建有几间轩房,都空置着,应当是给太子未来的姬妾准备的。
恩光殿东边有座二层小阁楼,楼上悬着一块匾,题名为“洗春”。洗春阁原是堆放各种珍玩藏品的库房,善本古籍尽数收纳其中,太子殿下便将此地划为书房使用。
原本侍奉陆皇后的两个宫人徴音、羽音到东宫以后,分别做了恩光殿与德音殿的管事。另两个对竺影没好气的侍从——角音和商音,成了太子近侍,跟随左右。
轮到竺影时,太子略略皱眉,随手一指:“看着是个通文墨的,让她到洗春阁去罢。”
就这么一句话,随意安置了她。
于是她成了洗春阁的女史。
早在几年前,杜修容要荐她去做的女史,如履薄冰几年,还是逃不开。
竺影真想撂挑子啊。
只得安慰自己,待在这里至少比在静和宫好些,太子好歹是个通人性的,虽厌恶她,不常见面就是了,也不会刻意刁难。
洗春阁在何处,她倒从未去过。
到了才发现,此处竟有幽篁,迂回曲折的连廊在竹丛中若隐若现,直通洗春阁。
白雪廊下,冬风过境揽得竹节互相敲打,发出声声轻鸣。
竺影从廊间走过,乍以为回到了云琅城的故居。
是耶非耶,如梦恍惚。
有个宫人嫌连廊弯绕,偏要走雪地里的直道,谁知脚底一滑摔倒在雪地里。
徴音见了,赶忙过去搀扶,被羽音拽住了裙摆,也不慎滑倒在地。
另两个想过去帮忙的宫女,一个踩了裙子,一个绊了脚跟,稀里糊涂滚到了一块去。
凛风鸣竹的庭院里,雪还在下着,那几个满身狼狈的宫女却抱头挤在一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女无邪,总是天真又美好。
笑着笑着,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要是皇后还在就好了。”
“她见了这一幕,也一定会笑的吧,哪怕是笑话我笨手笨脚也好。”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不多久,有人低头藏起湿润的眼,有人抹着眼泪开始抽噎,而那个最先开口的人呆愣着,不知所措。
竺影停在廊下,木然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何舍不得就此离去,便伫足在此看了一时半刻。
不远处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挟着衣料摩挲的声音到了她身后。
竺影早有察觉,转过头时还是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行礼道了一声“太子殿下”。
孟闻淡淡应了声,也看着那几个抱在一团的宫女,没作斥责。
过了半晌,等她们心情平复了些许,他才朝那边的人开口:“早晨吩咐你去办的事,全然忘了吗?”
徴音匆匆爬起来,拂去身上雪粒,说道:“本来要去的,现在我得回去换衣裳了,能不能换个人替我去啊?”
竺影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孟闻的视线在几个宫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
“你可有空闲?”
竺影不太情愿地看着他,她可以说没有吗?
不等她拒绝,孟闻又道:“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路途远些。需到掖庭的松龄舍取一样东西,你见到一个叫温成的宫人,同他表明来意,他自会把东西给你。”
竺影点点头答应了,此人定是在存心刁难她。
掖庭在章华殿左,东宫在章华殿右,几乎横跨了整座宫城的,路程远了不止一星半点。
更别提此刻天阴沉沉,眼看又要飞雪了。
她抱着一柄纸伞,揣着满腹怨气踏出宫门,没走多远,却在不远处见到了入宫的孟晓。
他是来见孟闻的。
竺影似猜到了,原来叫她专程跑这一趟,是为了支开她。
皑皑茫茫间,齐王的身影没入宫门,不曾转头,没看到她,于是乎就此错过。
彼时太子正坐在洗春阁中温书。
商音领着齐王前往,到了地方,留宁蒹守在门外,孟晓独自走了进去。
略去礼节,孟闻一指对座之席,道:“坐吧。”
孟晓恍若未闻,于书房绕了一圈,又在太子眼前踱步,最后啧啧感叹:“瞧瞧这偌大屋宇,这回你真要好好谢一谢我。不过这地方,稍显冷清了。”
孟闻道:“刚搬来,无暇收拾。”
孟晓道:“我倒忘了,你在西苑时,凡事都须得亲力亲为,如今还不习惯吧?”
孟闻不欲与他闲谈,合上书卷,直面问起:“皇兄去了掖庭,可寻到要找的人了?”
孟晓回看向他,说道:“不曾。”
孟闻道:“我记得原先问过皇兄,那时兄不置可否,我以为她与你无甚关系,才交由掖庭处置了。”
“如此啊……”孟晓垂眼背过身去,只有一手背在身后,死死攥着,攥得骨节都泛白。
他淡淡嗤出一笑:“这人是我从林场里拾得的,本是个有罪之人,却侥幸逃过了围猎捡回一命,我便将她带回来安置在宫里。我原要提醒三郎,她有些底细我尚不清楚,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放在身边为好,既然已经死了……那便罢了。”
孟闻听他不用“救下”,也不用“留下”,偏用“拾得”这样的字眼,好像她是什么物件。
一瞥孟晓腰间,挂着一只黛蓝香囊,其下系着酢浆草结,倒是有些熟悉。
他叹道:“如此说来,是我对不住皇兄,只是此事我实不知。”
孟晓没有发作,仅是不断说着:“罢了,罢了。”
本是他母亲的罪过,害死了鸣鸾宫那位,也坏他计策,到头来却是用一个宫人了结此事,如此,才算罢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出自《左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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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凛风鸣竹(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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