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掌中栖雪(四)

冬节将至,掖庭的宫人提前一月就开始忙碌,节庆前几乎是脚不沾地。独冷宫例外,热闹不会蔓延到那里。

竺影来时没有下雪,那人还如上次一样,立在西苑的青砖墙下,望着砍伐过的枝柯出神,貌似在等什么人。

直到竺影走过去,他的目光也落了过来。

她还是和上次一样的打扮,怀揣些东西,腰间佩一只鹅黄香囊。

悄促促似鬼使神差,她上前几步,唤了一声“殿下”。

孟闻也没说起其他,直接同她道:“随我进来吧。”

竺影不作询问,默默跟随他踏入冷宫的门槛。

平日里为了聚起暖气,冷宫的正门总是紧闭着,此时却为她敞开。

腥苦的药味攀上鼻尖,这是她头一回完整地窥见这方天地。

偏僻幽深,东风不至。

庭院里打扫得极干净,檐下没有积雪,也没有杂草。西苑除了陈旧些,似与掖庭宫的居所没什么不同。

院子正中有颗高大的棠梨树,有个宫人正在拾树下的枯枝做柴火,抱薪往厨房去,另一个坐在廊下,借着天光往冬衣夹层里填上丝绵,又细细缝上。她们都是当年一道随废后来此的。见来了生人,好奇瞥上一眼,又自顾自忙活。

孟闻领着竺影进屋,随口叮嘱:“不必关门。”

屋中敞亮,四面透光也透风,很冷。陈设不过一席一方书案,应当是他的书房。

竺影望着他清减的身姿,极想知道在这样的陋室,能养出一个什么样的皇子来。

孟闻转过身来看她,问起:“药是你换的?”

竺影故作不懂,问:“什么药?药是张太医开的,小人只是代为送达。”

孟闻道:“两天前送来的药,加了些别的药材。麻黄与苦杏仁过量则有毒,太医署的人,他们不敢用这些药。”

他不带责问地打量,一字一句,轻飘飘揭过了她的谎。

诚然,他自幼在深宫里长大,那群医官是什么德行,他比竺影清楚。

竺影问道:“那么这药会否比太医开出的补药效果好些?”

他不答,又问:“你通药理?”

竺影解释说:“奴婢也是人,也是会害病的。寻常宫奴没有得医员诊治的殊荣,若是害了病只能靠自己挺过去,一来二去,便也学了些皮毛。”

孟闻道:“粗通一些,便敢私自换药吗?”

竺影道:“这副药方从前也治好了许多害伤寒的病人。三皇子既然信不过小人,因何唤小人前来?”

孟闻道:“那些书秘阁已派人来取走了,这里的事与你毫无关系,你却三番两次到这儿来,不觉奇怪吗?”

竺影不急不忙道:“当初也是这里的人托我去请医,我今日来,是因为这里仍有人病着。”

他垂下头,无奈地笑笑:“这宫里无时无处不有人染病。”

所以她如何顾得过来,怎么偏偏只顾了这一处呢?

竺影听懂了他的话外音,这回带来的药有两份,她一一摆在案上。

“这是今明两天的药,如果只是寻常伤寒,应该也快痊愈了。冬日里药冷得快,药效也散得快,将药放在夫人屋子里煎,现煎现服最好。至于另一份,是太医署开的药。三皇子信不过我,可以继续用着。医官害怕掉脑袋,自然不会在里面做手脚。”

“劳你煞费苦心了。”

他不去看那些药,只是兀自转身走近窗边,凝睇落雪的屋檐。

竺影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覆雪的小院内,几间屋子窗牖紧闭着,屋后是宫墙,什么也看不到。

他叹道:“只是旧年沉疴,积郁于心,寻常药石是治不好的。”

一丝无可奈何的悲怆涌上心头,竺影默默拢袖起身。

孟闻听到那窸窣的动静,微微侧头看她。

“我想向你求一物。”

“何物?”请辞的话未出口,她又停在原处,“但使小人能拿到的,还请三皇子说来。”

孟闻道:“若你途中得见被雪压折的松枝,请将它带过来。依宫人何时闲暇,晚些也无妨。”

她不解其间深意,还是应下了。

“三日后的这个时辰,请三皇子在这里等我。”

竺影朝他揖了一揖,辞行出了门。

天边的浮云不知何时又化作细雪落下,一刻不觉便沾上了衣裳。

徴音推门而出,疾行追上她:“宫人慢些走,三皇子说你来时没带伞,差我来给你送伞。”

竺影接过纸伞,笑道:“多谢,我下次来时再归还。”

归去路上,两棵青松还在凛冬屹立,只是不见了被压垮的松枝。

西华门处停了一辆车驾,其后走出一个缁衣广袖的年轻男子,肩上披着貂裘。他身后侍从撑着华盖,青色覆莲伞盖上落满了雪尘。

隔着覆雪的宫道,竺影遥遥望了他一眼,那人似察觉到远处的目光,也回望向她。

只一眼,落雪无声,相顾无言。

秘书监祝大人又受召入宫了。

听闻他前几日在家中养病,今日才重返朝中,二皇子孟晓早已等候他多时。

祝大人从鸿嘉殿回来,便坐在秘阁临窗的一张书案前,勘正下属编撰的经书。

二皇子来时未打招呼,祝从嘉甫一抬头,便见着他在侍者牵引下,穿过浩繁卷帙而来。

孟晓正了正衣冠,拢袖同他道礼:“见过祝大人。”

祝从嘉放下书卷,起身向他回礼道:“见过二殿下。不知殿下冒雪前来,有何贵干?”

孟晓请他落座,微笑道:“久闻祝先生博学多才,今日叨扰,是为求教而来。”

祝从嘉先已落座,自惭形秽而笑:“殿下言过了,下官天资愚钝,阅历也不曾盖过诸位同僚,委实当不起先生之称。”

孟晓道:“确有一事不解,非急事,非难事,也非易事。”

“还请直言。”

对坐之人只撑着一双散涣无神的眼,静默恭听。不失礼节,又有意疏离。

“那日父皇召大人到鸿嘉殿,大人见他……可还安好?”

“陛下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尚为各地灾祸而忧心罢了,殿下不必担心。”

孟晓道:“可我尚有一事不解,大人说父皇正因今年灾祸而忧心,可他执着于重修观星楼一事又是为何?今年勉强拨出几笔赈灾款,若是再建一座楼,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起初朝臣们阻挠这事,便是担忧这样大的一笔开支,从何而来?

祝从嘉正襟危坐道:“陛下视之为耻。”

“哦?”孟晓稍稍提起些兴致,复问道,“观星楼被毁是偶然,何来耻?”

祝从嘉道:“当年被毁的不仅是这座楼,还有并州以北的十一城,至今还在外族手里。这些年来陛下夙兴夜寐,放不下也忘不得。观星楼是必然要重建的,或早或晚罢了。”

“原来如此。”孟晓恍然,“大人所言竟与我从别处听来的不同。”

祝从嘉道:“或许此事因果万千,下官也只能得见其中一面。”

孟晓垂头思量片刻,偶然瞥见一旁未来得及收拾的棋局。

“大人闲暇之时,也会在阁中弈棋吗?”

“并非,下官已多年不执棋了。”

“那么这棋局……”

祝从嘉淡笑道:“此局为襄王所下。实不相瞒,二殿下来之前,襄王已经来找过下官了。”

孟晓并不意外,他走向那棋盘,拈起一颗棋子观残局,却迟迟不落子。

他问道:“皇兄今日出宫,却还要赶着来见您一面,应当是为了很重要的事吧?”

祝从嘉道:“无非是鸿嘉殿前语,朝堂二三事。比起各地灾情、南边动乱这些关系民生的大事,又有何事算得上重要?襄王太过着急,许多事还未有个定论,便急于求取一个答案。换作是寻常问询,下官一定竭力为殿下解惑。可若到了揣度圣意这一步,想从下官这里探一探口风,并非明智之举。”

祝从嘉道:“陛下生平最恶臆度为据之徒,竞逐攘攘之辈。奉劝殿下一句,有些事、有些话千万不要问出口。圣意难测,天命难改。一旦有人走漏了风声,在陛下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便再也无法挽回了。

“事之端倪未显、局势纷淆之际,必然会有所保留。不若如此,天下逐利者众,逢乱象而争相谋利,只会使局势愈发混乱。”

孟晓笑道:“大人便是这样看他的吗?”

祝从嘉道:“襄王武断有余,沉稳不足,不及二殿下沉得住气。须得先安一家之事,才能治一县一州之事,末了才谈一境一国之事。欲往上登临,还需先往脚下看。与其观权势,不妨先观民事。”

孟晓道:“大人这话,就不怕我与襄王说去?”

祝从嘉淡淡道:“下官既然敢说,就没有什么是他听不得的。”

孟晓手中那颗棋子仍未落下,思忖良久才道出疑惑:“为何这棋局不完整,总觉得残缺了?”

祝从嘉道:“先前有宫人前来洒扫,应是不小心遗落了几颗棋子。”

孟晓低头一看,地上果真散落着三两枚棋子。

他躬身拾起棋子,又将其拢到棋盘上来,棋局便完整了。

他笑道:“难怪呢,原来还在棋盘外。”

祝从嘉早已拿起书卷,低眉敛目不再说起其他。

孟晓起身向他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大人解惑,我没有其他要问的了。大人身体有恙,留在阁中吧,不必相送了。”

祝从嘉轻咳了声,略略颔首道:“多谢殿下见谅。”

二皇子自然不会与一个病人计较这些礼节。

出了秘阁,早有侍从撑伞而来,在台基下等候。

檐外雪还在下着。

他抬手伸向檐外,接住几颗飘落的雪粒,仿若视这家国天下事,不过檐外掌中雪,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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