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掌中栖雪(七)

陆皇后只尝了一口,就察觉出了异样,问她道:“这肉羹里加了什么?”

羽音听了顿觉惊慌,不分青红皂白就对着羹汤一顿翻搅,边搅边道:“你胡乱加了些什么?夫人尚在病中,忌辛辣,不可用山姜椒子,你这么快就忘了。”

徴音道:“没用那些佐料,是我自作主张加了山黄皮,可以祛腥膻。”

“山黄皮……”陆皇后细细品着口中滋味,已有数年没有尝过这个味道了。她说,“让我想起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先母也喜欢在煮肉羹时加一些。你怎么会用它来炖煮羊肉?”

徴音说:“是鸣竹教我的,她说夫人会喜欢。”

陆皇后抿开舌尖的酸涩,抬手遮住眼,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徴音却见她的衣袖之后,藏着两行清泪。

她说:“是啊,本该喜欢的。”

徴音也长舒了一口气。

徴音端着见了底的汤碗出去,见三皇子也刚从书房里出来,于是欢喜地迎上前,喋喋不休地邀功:“夫人睡了一个晌午,气色好了许多,醒来时吃完了一整碗肉羹,多亏了这些山黄皮,夫人才肯多进食一些。”

“山黄皮……”孟闻听着这个极陌生的词,颇为诧异,“是赏赐里的吗?”

徴音道:“不是,是鸣竹送来的。”

孟闻问:“她何时又来过?”

徴音道:“昨日,在送赏赐的公公来过之后。那时您在屋里读书,便没有打搅您。”

“还有吗?”他问。

“还剩下一些,不多了。”

徴音从厨下端出一个竹编笸箩,孟闻看着竹笸箩中晒成褐色的果干,不禁猜想,此物产自岭南,她在深宫之中,如何弄得到这东西?

孟闻道:“她有没有说起过,她如今在那个宫当值?”

徴音细想一番,回道:“似乎没说起过,或许是掖庭的宫人吧。”

适逢此时,高墙外的脚步声打破了院内的清净,冷宫外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尚常侍片刻不歇,携一道手谕绕过千百堵宫墙送至冷宫,时隔七年,陛下终于下令召见三皇子。

宦官宣读的一字一句全都被搅碎在风里,冷宫里的人并未因此生出半分喜意。直到头顶上传来的声音落了,孟闻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起身上前。

尚常侍道:“三皇子怎的还不起身?”

孟闻道:“陛下召我何事?”

“此事臣也不知晓,臣只是负责传达陛下的手谕。”尚常侍催促道,“三皇子,快快去更衣吧,莫让陛下久等了。”

陆皇后站在檐下,扫了尚泓一眼,转而看向孟闻唤道:“闻儿,你过来。”

孟闻朝尚泓拱了拱手,说道:“劳烦大人稍等片刻,容我先安顿好母亲。”

尚常侍道:“三皇子请便,下官就在此处候着。”

孟闻疾步向陆皇后走去,双手搀扶住她臂弯,问道:“母亲,您怎么出来了?”

陆皇后道:“闻儿,你不必去见他。”

孟闻送她回屋,多年来头一回生出了固执,他摇头道:“纵是不为自己,只为您,儿须得去的。”

陆皇后捂着胸口悲戚不已:“七年了,七年了啊……谁知他此时是作何想?”

孟闻安抚她道:“母亲安心睡吧,儿不会去太久。待母亲醒了,儿也就回来了。”

陆皇后不住地摇头,却没法阻止圣旨将她的孩儿召去。

外廷的人为他备了一身体面的常服,孟闻拒绝了,不曾换下今日穿着的陈旧衣衫。腰间那枚崭新的香囊有些突兀,一番犹豫,还是仍它悬挂着腰带上。

门口的宫人持两柄伞盖迎他出冷宫,经掖庭,至鸿嘉殿,原来两个地方隔了这么远,当初随母亲来时浑然不觉。

到了鸿嘉殿门口,正门敞开着,一道屏风隔绝了视线,看不见其后的情景。

尚常侍没有随他进去,好言提醒:“圣上受病痛所扰,喜怒无常,三皇子到了圣上跟前,可得谨言慎行。”

“多谢常侍提醒。”孟闻同他言谢,转身朝殿内走去。

这座宫室宏伟而温暖,刬袜步上地砖也不觉得严寒。不像西苑,哪怕用层层麻纸糊住了窗,堵住墙上的每一道裂痕,还是抵不住冷风使劲往屋里钻。

他也曾执母后裙佩殿前观,遥见父皇坐明堂。

后来一夕帝后决裂,他的生活也硬生生被割裂成了两段。

永朔八年春,北地寒灾刚过,外族趁虚而入夺走了北边的十一座城池。

边地的军情传回京中,父皇在朝堂上摔了奏折发了火,将母后的笑靥砸得破碎。

再后来,他的外祖父牵扯进北地的贪污案中,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母后跪破了膝盖也没能求得帝王手下留情。

如今他也跪在母亲跪过的地砖上,拜见她怨恨多年的人。

“儿拜见父皇。”

孟闻以手加额,朝着那虚晃的人影重重顿首,寒意从掌心袭来,每一寸发丝都叫嚣着抗拒。

“闻儿,多年不见。”

这一声呼唤许久才从屏风后传来,他们二人隔了太远。

阻在父子之间的何止是鸿嘉殿与掖庭宫,还有七载春秋,以及陆氏全族的性命。

物是人非。

侍者扶着皇帝缓缓从屏风后步出,待其坐定在书案前,便掩门退了出去。

孟壅对着他长叹道:“你已长成人了。”

孟闻没有说话,只抬眼看去,见他也发须花白,满目沧桑。

孟壅提笔蘸着未干的墨,在白净宣纸上落下方方正正的“睢言”二字。

“睢言、睢言……”他反复咀嚼这二字的寓意,“你及冠这年,阿父不曾亲自为你加冠,韫之她为你取的字,是睢言吗?”

孟闻道:“是。”

孟壅道:“这些年,她可还安好?”

孟闻答:“安好谈不上,勉强度日而已。七载不相见,父皇心中没有半分愧疚吗?”

孟壅道:“鸣鸾宫已空置了多年,后位也如是。凤印就在那里,谁也不曾拿去。朕想见她时,是她不愿见朕。”

孟闻道:“可父皇知晓,母亲她想要的不是皇后之位,是公道,是真相而已。”

孟壅搁下笔,无力靠在座上,扼腕叹息:“朕也想过挽回,可是过往不谏,还揪着过去那些事不放,有何用呢?”

“父皇——”他攥紧衣角膝行上前,对上帝王一双慈目。

“起来吧。”孟壅在座上垂目看他,“这么长时日你在西苑受苦了,当作是补偿,为父许你一个恩典。”

孟闻并未起身,以手加额道:“儿恳请——”

孟壅打断了他:“只此一个,想好了再说。”

长久地顿首过后,孟闻抬眼望向那描金漆木案,书案之后的人面目模糊。

皇帝在问他,是要权柄还是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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