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帝

三伏天,大楚避暑行宫居伏延山龙脉首段。

山涧泉音清脆,声似瑶筝,草木葳蕤苍郁。

“帝师,里面请。”

张宫监拨开繁重珠帘,走在越潮恩前面领路。

经一处回廊时,隐隐传来叫人悚然的碾骨声,旁侧偏殿里似有似无、带血气的呜咽,像猫崽奄奄垂死的喘息。

“哐当!”

门被撞开,一名小宫监形容狼狈,踉跄跑出来跌了一跤,手指在越潮恩面前的大理石地上喇下重重血迹。

“大人!奴才是被冤枉的,陛下的雀球真不唔唔唔!”

两名膀大腰圆的宫监连忙堵住他的嘴,拖了回去。

张宫监蹙起两条细长的黑眉,“蠢材,怎么搞的,竟敢在帝师面前失礼?”

两名宫监连连躬腰赔罪。

“下人不懂分寸,让帝师见笑了。”

越潮恩敛眉,清隽的脸庞无波无澜,问:“他犯了什么罪?”

两位宫监面面相觑。

一位得了张宫监脸色,壮着胆子道:“他弄坏了陛下的雀球。”

张宫监赔笑道:“陛下要奴才们这样处置的,宫内小事,不劳帝师挂心。请随奴才走吧,若耽误了时辰,陛下、太后娘娘恐要怪罪。”

到了瑶华苑,群芳满庭,尽是馥郁栀子香。

小宫女们嬉笑声轻灵,提着裙摆蝴蝶似在花丛间穿梭。

“陛下,我在这呢!”

苍舒夷朝前一跃,听声辨位,眼疾手快捞住其中一个,“可算抓住你了!”

用力太过,她几乎一头撞进了这位小宫女怀里,对方似乎比她高挑许多,一股冷冽而别具一格的香味。

语毕,苍舒夷才发觉身遭突兀缄默无声,她扯下蒙眼的布条,午后细密鎏金般的阳光淌入眸中————日光之后,一张玉雕雪琢般端庄的脸撞入她视线。

“哟……”苍舒夷瞧见他正脸,先是怔愣一瞬,接着笑出声,“是新鲜面孔,长得不错嘛。”

越潮恩眼睫翕张,脸色有微末的错愕。

虽在坊间早有听闻,天子年少尚且贪玩,今日一见,没想到他竟会如此……放浪形骸。

苍舒夷并未松手,她唐突抓着对方的衣带,脚步轻快,牵逗宠物般转向张宫监,“张公公,这位是?”

“哦,这位是裕天十一年壬戌科状元,越潮恩。陛下前阵子不是又想读书么,行宫距帝京百里之遥,舟车劳顿,姚先生年事已高,半月前递信告老还乡了,正巧越大人孝期刚过,昭王闻此,便特地引荐了一位新帝师,他虽在北戎前线对阵蛮族,但仍心系陛下。”

苍舒夷闻言,一下扔了越潮恩的衣带,她抬眼笑意盈盈,“原来是皇叔引荐的人,果真……”

她目光顺着越潮恩颈部下延,“一表人才啊。”

越潮恩整好衣冠,郑重款款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苍舒夷随意摆摆手,脸上多了些倦容,“朕乏了,要去休息,张公公自行领他在行宫内逛一番吧,授课之事明日再说。”

不过当天刚过了戌时,经太后发落,陛下还是不情不愿来上了课。

案牍前,少年天子睡意昏昏,上下眼皮打架。

越潮恩把一卷书不轻不重在少帝面前摊开,“陛下,醒神。”

苍舒夷抬起倦怠的桃花眼,眸里还潋滟着水晕,“越爱卿,替朕去拿本书好吗?”

越潮恩板起脸,“陛下,臣一日在职,您就该称呼一日臣先生。”

“越先生。”苍舒夷从善如流,“朕午憩下吊床不慎扭伤了腿,可否劳烦先生替朕拿课本,在里侧第五个书架,第三层。”

她托腮静候片刻,却没等到越潮恩惊慌失措的声音。

苍舒夷转头,撞见新聘的先生一手持着她的书册,一手盘踞着一条足有人小臂粗的黑黄花蟒,冷淡自持。

……这人走路怎么没声。苍舒夷腹诽。

她正色,展颜灿然一笑,“这是朕的爱宠,不知先生喜不喜欢?不过它性子不大好,这么粗鲁握着她会不舒服,先生当心被咬,可能会被毒死。”

越潮恩面色淡然,“多谢陛下体恤,无妨,只是黑眉锦蛇,看着唬人,实际无毒。臣出身南岭,楚地南山麓多硕鼠,临近苗人部族,村中便效仿苗制养蛇治鼠,臣家境微寒,自幼与蛇朝夕相伴,对它们说不上喜欢但也不厌恶,只当是常物,陛下是喜欢这种动物么?”

苍舒夷挑眉。

越潮恩在案牍前坐下,轻易拨出了藏在书卷下另一条黑白相间的蛇。

“黑背白环,虽与银环相像,但实际也无毒,只是看着张牙舞爪,色厉内荏。给,陛下的书。”

苍舒夷意兴阑珊,“你这个人真没劲。”

“听前任姚先生说,宫中夜半常见黑影,他被吓得寝食难安,不知那又是陛下养的什么爱宠。陛下是想见臣同姚先生一样,被吓得失魂落魄,主动辞职么?”

“若臣教导无能,陛下不满,也该先禀言太后,照章程请退。”

苍舒夷撇撇嘴,“酸儒。”

“臣市井出身,言行粗野,还望陛下见谅。”

问了许多基础学识,小天子一应俱说不知。

末了,越潮恩把两页白纸递到她面前,“那陛下知道些什么,先都默下来。”

苍舒夷手里被硬塞了一只狼毫笔,却没有动作。

越潮恩好整以暇,徐徐问:“不会写字么?”

“默写不会,背不出。”

“那好。”越潮恩语气温和,他把书一本一本摆过去,“今夜陛下先把这几本抄一遍温习。”

厚厚一摞,少说也有数十万字。

苍舒夷扶额,“……等等。朕突然又想起来一些了。”

书房门被敲了敲,张宫监领着几个端食盒的小宫女进来。

“太后娘娘体恤陛下课业辛劳,送了两道宵夜慰问。”

一座冒生冷淋牛乳的龙眼酥山也被摆到他面前。

越潮恩谢过,“越某一日两餐,恐难承太后美意。”

他拿过小天子的默写纸开始批阅,苍舒夷坐在对面,小口咬着瓷匙里的冰酥。

越潮恩看了第一眼不禁蹙眉。

这都写的什么狗爬字,笔画粗重、颠三倒四,像出自三四岁稚童的鬼画符!

抬眼看鬼画符的作者,苍舒夷已经将小山高的冰品吃了快一半。

“陛下,冰食性寒应适量。”

苍舒夷抬眸,眉眼沾点笑意,她听话放下瓷勺,“先生架子学得很快嘛。”

课程时间到,越潮恩一板一眼请辞,“陛下别忘了温习。”

他顿了顿,又道:“您的两条‘爱宠’,臣先代为保管照料了。”

“……”苍舒夷拉下脸。

等人走后,张宫监从装酥山的器皿下摁开一个暗格,“娘娘煎好了药,差奴才送来,陛下,喝吧。”

苍舒夷接过药碗,没先动,而是问:“公公,我阿母她何时探亲归来?”

提起那个事多颟顸的乳母,张宫监眼底多了一丝鄙薄,口中却和蔼道:“章嬷嬷家在横梁,车程至少要半月,前阵暴雨路途泥泞,信一时送不过来也正常,若有消息,奴才一定第一时间禀报您,如何?陛下快喝药吧。”

苍舒夷点点头,咽下这碗泛腥气的药,苦得一如既往,一如以前撑过的数十载光阴。

等人悉数离开后,她扣嗓子“哇”全吐进了花圃里。

夜半,越潮恩听见外面长短不一的三记敲门声。

门外是裹着一身寒露的张宫监。

“越大人别来无恙啊,怎么,您见到咱家很意外?”

越潮恩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只是没想到此等小事还要劳烦您。”

张宫监冷哼一声,房门吱呀合上,他拍了一页纸在桌上,越潮恩生平事迹悉数列在纸上。

“北戎出了降书,昭王殿下不久将班师回朝。两日前,逆党党首佘林唤已在诏狱中自尽,听闻他也出生南岭,早年间未入仕时当过几年私塾先生,越大人莫不恰好当过他的门生?”

原是来兴师问罪的,越潮恩心中了然。

他面不改色沉声道:“某幼时家贫,只顶替同村庄头家的少爷考过几场试,不过被佘先生发现轰赶后,便未再能进学堂,谈何有师生情谊?再者,张公公侍奉太后身侧十余年,如今,不也还是替殿下送了信?”

张宫监被他讥诮,脸色一白,不悦拂袖,“帝师牢记自己的本职,好好地替上面办事。”

昭王与薛太后向不对付,先帝子嗣绵薄,若不是薛丞相当年力排众议立诸幼主,恐怕昭王早就戴上了十二旒。

如今战胜还朝,第一个清算的便是薛氏。佘侍郎官途多受薛丞相提携,他倒台只是第一步。

“君主乃国之根本,教导陛下,某自然竭尽心力。”

翌日清晨,越潮恩尽心尽力,将昏昏欲睡的陛下拉到书房授课。

中途苍舒夷借口方便,去后便一去不复返,越潮恩在四通八达的花苑中,寻着女孩们的嬉笑声,找到了和宫女混迹荡秋千的陛下。

宫女们见帝师冷肃如冰霜的面容,立即怯生生作鸟兽散。

“陛下不是扭伤了腿吗,怎么能跑那么快?”

越潮恩单手扶住了秋千,令她荡不起来。

苍舒夷烦躁拧眉,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先生真厉害,朕在这都能找着,莫不是一路嗅过来的?”

越潮恩脸上没有丝毫被羞辱取乐的愤懑,“陛下还有课业,请随臣回书房。”

“不回。朕心里烦,想散散心。”

“读书亦可解忧。”

“卯时读书谁受得了?朕想荡秋千。”

“臣定的课表已请示过太后,她也批准了。”

苍舒夷依旧没从秋千上起来,越潮恩的影子像一座山峦压在面前,她懒洋洋轻声道:“松手。再不松开,朕就抽死你。”

“陛下恕罪,为您授课是臣只责,万不敢渎职。”

软硬不吃的古板东西。苍舒夷磨了磨牙。

嵌着小巧红宝石的鹿皮鞭被扬起,挑着越潮恩下颌,动作唐突放肆,苍舒夷觉察他眸中罕见透过一丝隐忍的暗晦。

她心中极为畅快,“其实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很想让朕抽你,对不对?”

对方似乎憋了一口气,“……若能让陛下回心转意,臣愿意。”

油盐不进。

苍舒夷扬鞭,西域进贡的皮鞭破空声响亮,帝师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小宫女们吓得七手八脚来劝慰,声音惊动了巡逻的侍卫,又引来了太后处的宫监,场面一时混乱。

最后越潮恩还是如愿将陛下带回了书房,只是午食过后,她又不见了踪影。

他未声张,独自寻便了行宫,傍晚时在洗衣苑后山石台上找到了苍舒夷。

她褪了帝王华服,毫无形象坐在苗圃边,手边一把花铲,身前一个简陋小石碑,上面歪斜刻着鬼画符小字。

闻身后衣袂窸窣声,她警戒地提起花铲。

见是越潮恩,她松开花铲,语气嘲讽,“越爱卿那么远还能找到朕,难道真是属狗的?”

越潮恩目光移到那一方小石碑上,“陛下在给谁立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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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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