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两名着黑衣、腰间佩刀的侍从站在门边,为来人挑开锦帘。

随后,一名身量颀长、挺阔如松的男子缓步走近。

与话本子上描述那些刑吏并不相同,他既不年迈,也没有严肃到令人生畏的长相。

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生得挺鼻薄唇,颜若冠玉,气度非凡。

他穿的单薄,身上亦未着雨具,一袭暗纹墨袍上覆着濛濛雨汽,如山风拂竹,清极尽澹。

经过宋蝉身边时,一道沉冷的目光忽然落了下来,骇得宋蝉连忙低下头。

他径直走到主案坐下,顺手从案上拿起一本簿子,似笑非笑。

“沈侍郎似乎对朝廷的安排颇有不满?”

户部侍郎沈知培也曾是个有头脸的人物,一朝犯了案,他知晓凶多吉少。本想凭着往日打点好的关系,希望三司中人能够帮衬转圜一二,至少免了亲眷刑罚。

却不想事与愿违,前天忽有一队黑衣兵马闯入府邸,将全家抓进进了这个鬼地方!

此刻沈知培看着堂上面生的年轻人,指颤不已:“你是谁?”

堂上男子并未回复,只故作沉思:“沈侍郎贪银一千五百两,开朝以来从未有此先例,且容我想想——”

他忽而拊掌轻笑:“此案若顺利了结,于我千鹰司又是大功一件。沈侍郎,我当好好谢你。”

千鹰司?

沈知培听得这三字,皱紧了眉头,一时颓在原地不语。

而其子沈小郎君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指着堂上人斥道:“既要审人,总该报上你的官职名号来!怎么不清不楚就……”

话还没说完,一名亲卫便大步上前,骤然拔刀,斩断了沈小郎君的手指。

“痛煞!”

沈小郎君高声痛呼,那根血淋漓的手指滚落在地,被亲卫踩在靴底。

堂上人却漫不经心地开口:“沈侍郎,你可还识得此物?”

话音落,千鹰卫端上一个由红布包裹的锦盒,摆放在沈知培面前。

层层打开,锦盒内居然正正方方地放着一块砖瓦。

旁人或许不知,但沈知培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通身气势泄尽。

为官多年来,朝廷不是没有疑过他,只是从来没人能够找到赃银。没有证据,也就无法定他的罪。

他自以为机警,看似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于是便将赃银融进砖瓦,砌入沈府的外墙中。

原以为这次也能像之前那般瞒天过海,却不想还是东窗事发。

沈知培望向堂上人,突然想到前些日子朝堂间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不免声音发涩:“你是——陆湛?”

“是。”

心中的猜测得到肯定,沈知培绝望地闭上了眼:“出不去了……”

千鹰司指挥使陆湛,朝廷众人不愿也不敢提及的名字。

上京世族序首陆氏三子,本就是世代簪缨的名门之后,多年游历在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而今新帝御极,他成了新帝最信赖的近臣,掌管着千鹰司,独立三司之外,凌驾庙堂之上。

早就听闻其人行事毒辣,手段狠戾,却没想到陆湛上任后的第一桩大案,竟是指向了他沈知培。

沈知培神情愈发苦涩,倏然发出如癫如狂的大笑,而后跌坐在地。

见家主都如此情状,众人心中最后的期冀沦为了泡影。一时间哭喊声四起,还有几名女眷已吓得晕厥过去。

这样的场景,陆湛似乎司空见惯,俊朗的面上未起波澜,只淡淡抬了手。

随后便有士兵鱼贯而入,捧着认罪状分别派发给每人,盯着他们签字画押。

宋蝉的手中也被塞了一卷。

她望着手中的认罪状,只觉得头脑发懵。

哪怕是户部侍郎这样的达官,一朝落败,也不过形同蝼蚁,命数全然由他人掌控。

像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寻常百姓,莫名被牵扯进这桩大案之中,若真按下这认罪状,哪还有什么挣扎的可能呢?

眼看陆湛就要起身离开,宋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举起了那卷认罪状。

“陆大人!民女有冤要诉!”

一时间满堂哭声静止,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向了宋蝉。

陆湛身形停滞了一瞬。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他便像什么也没听见般,重新迈步向前。

经过宋蝉身边时,衣角被风掀起,翻卷如云涌,轻柔抚过宋蝉的手背。

宋蝉只要抬手攥住那抹衣角,便有可能留下他。

但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缩回手,只能眼睁睁看他一步步走远。

门外雨色空濛,已有侍从撑伞来迎。

陆湛却在门前停下脚步,一袭墨衣静身而立,朦胧雨雾缭绕其身,犹如山中仙客。

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他倏然轻笑了一声。

*

穿行在漆黑的长廊里,周遭沉静如死水,宋蝉砰然的心跳声在黑暗中尤为清晰。

她跟在陆湛身后,中间只隔着两个兵士。

陆湛身量极高,宋蝉只需一抬眼,便能看见那道宽阔的肩背。

她又不自觉地想起吕蔚。

吕蔚的身形比他清瘦些,平日里斯斯文文,举止儒雅和煦。

不像陆湛的阴晴不定,像是深不可测的寒潭,仅仅是站在他周围,都让人感到害怕。

人与人到底是不同的。

一路心神恍惚,不知走了多久,陆湛停在一扇极高的铜铸雕花门前。

有展翅雄鹰刻雕盘踞其上,鹰眸以红血石镶嵌,锐艳似血。

兵士向两旁侧身,为陆湛空出道路。

门里暗藏玄机,只看见陆湛抬手在门旁章印上一按,雕花门缓缓而开。

甫入屋门,一阵淡淡的冷香袭来,与外头狱舍里腥臭气味划分出无声的边界。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但桩桩件件俱是低调不显的奢华。

陆湛没有屏退侍从,也并不急于盘问,只是缓步走到盥台旁,慢条斯理地洗净双手。

沉默的气压像一把无形的剑,悬在宋蝉头上,不知何时会突然落下。

她局促地站在角落的银屏旁,屏息等待,却也不敢催促。

不到一刻钟,侍者已将盥盆里的水换了三次。

陆湛神情闲适,动作从容,似乎全然忘了屋内还有一人在等待。

屋内温暖而馨香,银碳堆积出的适宜温度,像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让宋蝉连日紧绷的精神,逐渐松懈下来。

她这才有余力关注到自己的状况。

接连两日阴冷潮湿的环境,引得膝盖旧伤又复犯了。

寒湿凝积在膝骨里,像千百只细针不断锥刺,痛到最后只觉得双腿麻木,就快要站不住了。

身形不由得一晃,顺手扶住身侧窗台以作支撑。却下意识看向陆湛,生怕不适宜的举动惹得他不快。

好在陆湛正专注拭去手上水渍,并没有察觉。

宋蝉松了口气。

很适时的,陆湛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

“适才你当庭高呼有冤,如今本官在此,你尽可诉说你的冤屈了。”

宋蝉跪伏在地,向陆湛行了一礼,恭敬回道:“陆大人,民女宋氏一向安分守己,从未犯过事。哪知昨天夜里,屋里忽然闯进来几个兵爷……”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湛打断。

“宋蝉。”

斩钉截铁的语气,是肯定,而非质问。

宋蝉怔然抬眼,原本准备好的陈辞都被拦了回去。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陆湛淡扫一眼地上伏身的女子,接着说道:“外人都以为,你自幼失恃失怙,从记事起就在花月楼里做杂活谋生,是个可怜的孤女。”

“可据本官所知,这一切都是假的。”

宋蝉怔然抬眼,听着陆湛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陆湛说,当年的沈知培不过白衣书生,进乡赶考途径上京,与花月楼里的名伶有过一段露水之情。

名伶真心相付,奈何沈知培到底是个自古薄情的读书人,待他一举成名,便忘了之前的承诺,转而另攀高枝,与名门嫡女结了亲。

而宋蝉,便是那个沈知培被遗忘在花月楼里的私生女——

宋蝉想要辩解些什么,可就像有双大手紧紧掐住她的喉咙,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陆湛在说什么?她越听越觉得陌生,仿佛陆湛只是在说戏本子里的故事,与她并无相干。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也努力寻找过父母的踪迹,可都无功而返。

谁想到今日忽然有个陌生人告诉她,她的父亲尚在人世的,只是不愿认她。

话若只说到这里也就罢了,哪知陆湛接下来的话,更如一记重拳砸在宋蝉心口。

“多年后,沈知培身在庙堂,正愁升官无望,忽然到想起了你。”

“花月楼不乏官吏权贵往来,是最容易获取信息的地方。沈知培将你安插在此地,让你做他的耳目,为他所用。”

“并非如此!”

简直是无稽之谈——宋蝉忍无可忍,下意识出声打断。

陆湛沉冷的眼神扫过来,激得宋蝉陡然清醒,压低了声音。

“就算真如大人所说,民女也是今日才从大人这里得知这些,绝无可能在花月楼里为沈侍郎办事!”

陆湛冷笑了一声。

“我也不瞒你。于本官而言,你身份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他缓步走到宋蝉面前。

“沈家的案子,已成定局,你也是。”

欲成事者,怎会在意一粒草芥的死活?他在意的不过是这桩案子能否为他在功绩录添上一笔。

陆湛自高而下地看着宋蝉的反应,如同观察草笼里困斗的一只蟀虫。

原本跪伏在地的宋蝉忽然抬起头,明澈的眼底瞬间盈满了泪。

陆湛这才真正注意到她的容貌。

最多称得上清丽。

就像山谷间的一支幽兰,虽有几分动人,但只要有心寻找,总能在山野里找到几支相似的。

不过这样的样貌在花月楼里已算上乘,若非是有靠山,恐怕早就沦为权贵的玩宠,怎能安逸地当一个杂使丫头?

陆湛更加肯定,绝不是冤枉了她。

接下来,应该是示弱乞饶,求他放过她——

陆湛很爱欣赏这样的情景。

即便再好的皮囊,在生死面前,都要变得卑怜不堪。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可宋蝉仍然只是那样看着他。

“这不公平。”

“公平?你拿什么与本官谈公平?”

他扫视着她的面容。

被泪水打湿的眼睫忍不住地颤动,鼻息间透出勉力强压的、微不可察的泣音。

水汽已盈满眼眶,可她宁愿忍到眼底泣红,都不愿让那滴泪落下。

陆湛心中一凛,忽而觉得兴致缺缺。

“逐川,把她带走。”

他不喜欢看见这样宁折不屈的姿态,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他的面前。

陆湛转身就欲离开。

临近门前时,身后传来宋蝉的声音。

“大人!我知道三司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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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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