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似有温度,轻缓的游弋着,最后落在那微张着的薄唇上。
邵云朗:“……”
小的时候他舅舅说不要玩火,玩火会尿炕,但五殿下从小玩火就很有一手,各种意义上的“有一手”,此时竟感到了骑虎难下,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失手。
眼见顾远筝眼底灼灼跃动的火苗愈发明亮,邵云朗赶紧岔开话题:“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然后自以为很隐晦的,悻悻然的放下了手。
顾远筝垂下眼睫,收拢无声蔓延在寒风里的信引,他深知有些事急不得,倒也有的是耐心,故而顺着邵云朗答道:“料想殿下今日考的不错,买些吃食祝殿下旗开得胜。”
他把手里提着的东西给邵云朗看。
两小坛梅花酿,还有贴着青色祥云标识的点心、牛肉。
邵云朗眼睛一亮,“你下山了?还去了青云记?”
“嗯。”顾远筝颔首,“前几日殿下不是还念叨他家的酒菜吗?”
“我就说又不到深冬,你穿这么厚的大氅作甚,原来是为了暗度陈仓。”邵云朗耳根发热,抿了抿唇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我也是随手一买。”顾远筝笑着拂去他肩头的雪,“走了,进屋喝酒了,殿下。”
屋里炭火燃的正好,顾远筝脱了被雪水打湿的大氅,打散了发髻擦头发,邵云朗在外间温酒,应该是差不多了,扬声喊他,“顾兄!”
顾远筝摇头,此人当真势利,生气时便连名带姓的叫顾远筝、狗东西,哄的开心就撒娇似的,尾音雀跃的叫“顾兄”……
但这么叫听着也生疏,能叫哥哥就更好了。
当下想来也不可能,顾远筝笑了笑,拿着簪子的手微微一顿,放下簪子拿了那条红色发带,随意将长发拢在脑后。
要是让他那孪生的弟弟知道他也有“以色侍人”的一天,不知道会不会活活笑破肚皮。
不过能达目的就好,过程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他正要起身,余光看到案角放着一封信件,深色信封上并未署名,就那么放在他的一堆书稿里,不留神便错过了。
看位置应是窗棂缝隙处塞进来的。
小厅内盈满酒香,邵云朗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片刻后又叫了一声:“顾远筝?做什么呢?不用打扮了,够美啦!”
屏风后转出人影,顾远筝皱着眉,缓步走到邵云朗桌前,将那信纸递给邵云朗,“这信未署名,就扔在我的案上,并非是我有意窥探。”
邵云朗一怔,接过那信纸看了一眼,总共也没有几行字,他却看了有一会儿。
顾远筝压低声音,“殿下,你还是搭救了那八个人?”
既然他已经看到,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邵云朗那纸张投进炭火里,点头道:“救下了。”
顾远筝叹息,“那郢王?”
“我哪有那么傻?把小辫子递到他手里?”邵云朗夹了个水晶饺放进嘴里,腮帮微微鼓起,“走了鬼市的路子,又从鬼市买下的,找了熟人去办,没人见过我。”
顾远筝这才落座。
难怪这几天邵云朗缩衣节食的,惯常的小零嘴和玩物也不买了,估计这八个地坤,把五殿下压箱底的私房钱都给刮了个干净。
看顾远筝眉宇间仍带着忧虑,邵云朗笑道:“唉……你要真是个地坤,那可真是太值钱了!现在你就是把我倒提着甩一甩,都掉不出一个铜板,顾公子垂怜,这青云记下顿还有吗?”
“你……”顾远筝无奈摇头,“殿下尽管吃就是了,我还养得起你。”
邵云朗立刻狗腿的给他倒酒。
温酒入喉,热度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邵云朗托着下巴说:“我知道你要说我该明哲保身,等到将来封疆一域,凭我这个天纵奇才,定然能让封地内的地坤都不用遭这种罪。”
听他自己夸自己,还一点也不害臊,顾远筝眸中终于流露出一点笑意。
“但我晚上有点睡不着觉。”邵云朗转动杯盏。
窗外寒风呼啸,围坐在炭火边的两个少年席地而坐,各自倚靠着软枕,一方小天地,隔绝了外面的风霜雪雨。
“我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邵云朗抬眸看着顾远筝,“若去了青州只是游玩,从头到尾没管过这件事倒也罢了,但石策那小王八蛋偏要跳出来行侠仗义,八条人命就在眼前,要是连这八个人都救不了,日后我真能庇佑一方百姓吗?”
“此事从情理来看,殿下做的并无不妥。”顾远筝轻声说:“殿下是愿问民生的人。”
炭火烧的“噼啪”作响,邵云朗打了个呵欠,“唉,洗漱了,今夜总能睡个踏实觉了。”
……
第二日天气晴好,课室前的松林皆裹上了一层白霜,觅食的鸟雀落在上面,惊落不少积雪,正掉在树下一群少年的脑袋上。
宇文涟顾不得将雪拂落,一把揪住丁鹭洋的领子,“你说谁作弊?!”
“自然是五殿下!”丁鹭洋冷笑,“他昨日四门,策论、礼乐、史学和兵法皆是甲等!平日里学的稀松平常,考试时却门门优异,不是作弊谁信啊?”
“你放屁!”沈锐哼了一声,“他抄谁的去?四门甲等就顾远筝一个,他俩分到了两个课室。”
“就不能每一门都换个人抄?”乙班有人帮腔道。
“我昨天打听了,五殿下左右前后的人,策论和兵法没有甲等,抄的谁的?”宇文涟挺秀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就不许我们五殿下平日里藏拙吗?你个狗东西不是最讲究证据?别在这血口喷人啊!”
丁鹭洋脸色黑沉,冷声道:“他不是已经被任司正叫去重新考核一份小卷了吗?等会儿人出来就知道了。”
回廊下,庄竟思伸长耳朵听了一会儿,又把兔绒的护耳带回去,两只手捧着个汤婆子,小声问站在一旁的少年,“那个……顾公子,我哥不是抄的。”
他语气笃定,顾远筝闻言看了他一眼。
“嗯,我信他。”
庄竟思笑了,又说:“其实我五哥很聪明的,几个哥哥里顶数他聪明人又好,我从小就喜欢黏着他……”
他话音一顿,哆嗦道:“我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冷,后背凉飕飕的?”
顾远筝冷漠的收回盯着他的目光,看向课室那边,“殿下出来了。”
小卷无需像昨日的正式考核,一答便要一个时辰,只是抽取的几道难题,自然答的也快。
和邵云朗一同出来的,还有几位出题的先生,这些老人有些甚至经历了三代帝王,对于皇室子弟间的那些事也没什么不明白的,只有为首的任司正还有些精神恍惚,抬眼看到门口围了一堆人,立刻板起面孔道:“对弈考核不是马上就要开始了吗?你们不去各自参考的课室,围在这儿干什么?”
“先生!”丁鹭洋殷切道:“我等听闻昨日考核有人作弊,若此事为真,那便是对我们所有参考学子的不公,便在此等个结果。”
邵云朗脚步一顿,嗤笑道:“怎么哪都有你呢?你以后生孩子叫‘小事儿’算了,这样你就是事儿爹。”
宇文涟翻了个大白眼,“我看挺好,事儿爹!”
丁鹭洋咬牙只当听不见,又问:“先生?”
“五殿下并没有作弊。”任司正耷拉着眼皮,斜睨了丁鹭洋一眼,“你若是有这个打听的时间,不若再看两章棋谱。”
丁鹭洋:“……”
等几位先生走了,宇文涟立刻“猿形毕露”,拍着大腿笑道:“哎呦!有生之年啊有生之年!我还能听见丁鹭洋被任司正骂,哈哈哈哈哈哈,今年上元,我得放两排挂鞭!我们这次考核稳了!稳了!”
“你收敛一二吧。”沈锐扶额,实在是没眼看,“还有棋艺和骑射没考呢。”
宇文涟掰着手指算了算,“这么算起来还是我们拖了殿下和顾公子后腿了?殿下你……唉?殿下呢?”
邵云朗一早顺着小路溜了,就怕这群人堵着他东问西问,等他们回过劲儿来,还不和他好好算一算前两年拖累全班考核成绩的事。
还是去找顾远筝再看两眼棋谱,临阵磨枪吧。
……
此时在宫中,内务府的宫人们正行色匆匆的准备着圣上出宫的事宜,大太监贺端眯着眼睛,一副站着睡着了的样子,但当一个小太监从眼前过的时候,贺端慢声细语的开了口:“你这是给太子那边送的器具?”
闻言,那小太监战战兢兢的停住脚步,低头恭敬道:“是。”
“形制不对,僭越了。”贺端撩起眼皮,“办事上心着点,事关自己的脑袋,怎么还马马虎虎的?”
小太监脸色瞬间白了,小声嗫嚅:“爷爷,这……这不是青花海涯纹福寿碟吗……”
“这是‘万寿碟’。”贺端抬起浮尘打了下小太监的脑袋,“你们这群糊涂东西,算了,还得是爷爷亲自去看看……”
走了两步,贺端疑惑的想,早几年太子为显自己稳重矜持,从不去太学凑这个热闹,怎么今年还想起来要去太学了呢?
到了出发的时辰,太子邵云霆亲手把皇帝扶上了车驾。
庆安帝身体不太好,包裹在一层层的锦绣华服里没显出威严,反而像颗细瘦的枣核,被裹在干瘪的枣肉里,透出几分沉重的迟暮之气。
邵云霆想,他父皇真是老了。
只是去京郊,帝辇里的布置倒是没有多奢靡,但也足够舒适温暖,邵云霆扶着庆安帝落座后,硬是热出了汗。
他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反而受不了这么多炭火。
庆安帝坐安稳后,接过宫人呈上的银耳羹,看了邵云霆一眼,“太子怎么想起来同往了?”
邵云霆笑了笑,“儿臣想去见识见识我大昭的新秀,再儿臣说也好久没看到五弟了。”
“你那五弟……”庆安帝嗤笑一声,低头喝汤,用了小半碗便放下了,“朕这里燥热,也不用你伺候着了,回你自己的车架上吧。”
邵云霆拱手道:“儿臣告退。”
他垂着手,恭顺的退下帝辇,转而上了跟在后面的车驾。
相比庆安帝那处处捂得密不透风的帝辇,太子的车驾上只燃了一个碳炉,伺候的人也只有一个粉色宫装的侍女,当真是凉快了不少。
坠着琉璃珠子的车帘被小太监一放下,邵云霆便伸手将那侍女拉了起来,按在了腿上,“偏要缠着本宫去看什么太学生,怎么?只本宫一个不够你个小骚蹄子看的是吗?”
那侍女盈盈笑着推拒,娇媚的面孔浮上红晕,“殿下,玉奴眼里心里都是殿下,哪里容得下旁人,只是闷在府里实在无趣,才向殿下讨了这个赏,仗着殿下宠爱罢了。”
“嘴倒是甜的很……”邵云霆想到了什么,缓缓眯起眼睛,“你若不提这茬,本宫倒真是不知,我那在青州就坏了我好事的五弟,竟也是个文韬武略都有所成的人才。”
姬如玉笑的很甜,她满面天真的说:“这不是很好吗?殿下若不与他计较从前的事,他必然感恩戴德,年少英武的少年郎君,若是留在京中,日后也能辅佐殿下,成就一番事业。”
“哦?你是这么想的?”邵云霆的手掌摩挲着姬如玉的腰,半晌后轻笑,“玉奴你说得对啊,五弟确实是个有才能的少年啊,人啊……若永远都留在少年时,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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