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简单单的一声,却令季凉顿时如坠冰窟。
他僵立在原地,不敢回头,只觉得洒落周身的月光都变得冰寒刺骨,像是打湿了他的衣裳,扯着他整个人往地里坠,脚下像有千钧重。
而那声音的主人,却轻飘飘地绕到了他面前,扬眉一笑,“我先时在殿中看了你好些时候,与从前真是大不一样了。”
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肆意地将季凉从上打量到下,丝毫不加遮掩。
季凉的全身便止不住地起了一阵战栗。
“你要做什么?”他强自镇定道。
面前的人轻轻一哂,“当了后宫君侍的人,果然是懂得拿腔作势了许多。”
季凉面色冰冷地看着她。
太常寺卿之女,朱欣,他曾经的订婚对象,险些成为他妻主的人。
尽管多年前就已与她再无瓜葛,时至今日见到她,却仍忍不住,本能地浑身冰凉,想要作呕。
“你若无事,我便回去了。”他紧握着双拳,转身就要走。
身后那人却笑了一声,“阿凉如此急着走,是怕多看我一眼,便动了不该有的念想吗?”
“你!”季凉猛回头,眸中写满愤怒与厌恶,“无耻至极!”
朱欣丝毫不惧,闲庭信步一般,向他慢慢靠近,“难道我说错了吗?声名显赫的季大将军,如今陛下的枕边人,当年是怎样依偎在我身边的,这么快就忘干净了吗?”
“休得胡言乱语!”
季凉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目中泛红,指甲用力刻进自己的掌心。
那是他少不更事时,历经的一段噩梦。
早年间,他的母亲与朱欣之母交情甚好,且门当户对,两家便于子女年幼时订下婚约,只待二人长成后,便结为秦晋之好。
那时候,他还是将军府的小公子,姿容俊美,名动京城,不论走到哪里,听见的都是奉承与赞赏,这朱欣也不例外。当年她还不曾露出丑恶面目,韶华之年,仪表堂堂,也是处处让着护着他,拿时新的玩艺儿与他逗趣,口口声声唤他“阿凉”的。
而他,自懂事起便知道,这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日后将会成为他的妻主。
妻主与夫郎之间,便该如母亲与父亲一般,同寝同食,互敬互爱,生儿育女,琴瑟和谐。他身为男子,理当尽心侍奉妻主,孝敬双亲,必得温柔贤淑,识大体,将家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此方能称得上是合格的名门郎君。
从小,他就是被父亲这样教导着长大的,每每听训时,总免不了羞涩脸红,但心底里却也悄悄地怀揣着一分幻想。
朱欣既是他未来的妻主,那他理所应当,是该喜爱她,对她好的。
他捧着那份小心翼翼的欢喜,如礼教所约束的那样,眼里心里,确只有她一人。
大周风俗,女子十八及笄,男子十六及冠,适龄便当婚嫁,而那时,不巧,恰逢朱家的老祖母过世,需得守孝三年,他便当真又生生等了朱欣三年,从年华正好的少年郎,等成了年近二十仍待字阁中的男子。
但是,他并不以为委屈,左右不过是多等些年月,他总是要与她成亲的。
只是谁也没能够料到,一夜之间,他的母亲成了罪臣,季家满门险些一同获罪,在太凤君懿旨降下的最后关头,才被人拼了大力气保下来,但一门荣华,终究是一朝断送了。
曾经满面春风,信誓旦旦会将他迎进门的人,连面也没露,只遣府上婢女将一纸退婚书送上了门。
那时候的他,还远不是坚毅果敢的大将军,将那白纸黑字一字一句看清之后,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便晕倒在了地上。
醒来时,面前只有一夜鬓发斑白的父亲,哭泣不止,连连道他的母亲已然出事获罪,下落不知,要是他再有个万一,可要如何活下去。
他嘴唇干裂,脚步虚浮,支撑着下床,道:“我要去一趟朱府,即便是退婚,她也需得亲口给我一个交代。”
可他阵阵心悸难当,连路都走不稳,最终,是他的姐姐季冰将他架去的。
他们在朱府门口,从天亮等到天黑,过路人群议论纷纷,最后,大约是实在唯恐让人看了笑话,朱欣才不得不现了身,脸上写满嫌弃,生怕避他二人不及,哪还有从前的半分温存。
其实他并非不明白,家道中落,母亲获罪,自古人心易变,如何还能奢望婚约作数,他只不过是要听她亲口说一句,不能单凭一张纸就将他打发了。
可是,他甫一靠近,朱欣便飞快地退后躲开了,且面露讥讽,“一介男子,当街与人拉拉扯扯,当真不知羞耻。”
他那时脸面多薄,当即窘迫得面红耳赤,眼中垂泪,想要争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欣拂了拂衣袖,像挥去什么脏东西一样,转身向大门里走,他听见身边的姐姐季冰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我去揍这瞎了眼的王八!”
他像忽然醒了过来一样,一把将季冰抱住,声音低哑:“别去,我不稀罕。”
后来,父亲受不住打击,迅速病亡,姐姐终日消沉,沉溺于酒色,他自请去了西北战场,承了母亲的衣钵,自此以后,再未见过这负心女子。
直至今日。
季凉漠然直视着眼前人,神情冷若霜雪,“朱小姐,今日之季某,与从前已是两人了,还望自重。”
说罢,转身便走。
此处是凤阙台后,夜凉如水,清幽僻静,他原是在殿中待得不自在,左右也无人在意他,才出来散心透气的,不料想朱欣也在这里。
若是被人撞见他与外间女子独处,此事便已十分不妙,更何况此人还与他有这一重瓜葛。
他这样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心里却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假若十分不巧,落到了这一步田地,郁瑶会如何看待他呢?
这时,身子却被人狠狠从后撞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腕就被骤然握住,硬生生将他反扭过去,迫使他转身。
他面对朱欣近在咫尺的脸,悚然道:“你疯了?”
与此同时,他另一手就要挥拳而上,不料朱欣却带着浓重的酒气,以及强烈的压迫感,倏然贴近他的双唇。
季凉一惊,慌忙偏头闪躲。
就是这一瞬间的工夫,便失了时机,朱欣牢牢钳制住他,一路将他推到凤阙台的石栏杆旁,粗暴地把他按倒在上面。
季凉身量高,半个身子都悬在栏杆外,手臂被扭得生疼。他侧头望了一眼下面三丈有余的高度,遍体生寒,“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朱欣眯眼看着他,笑得不怀好意,“你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比当年长得更好看了。”
季凉气得全身发抖,他当初如何,如何竟会期待过成为这种无耻之徒的夫郎!
“你胆敢欺辱后宫君侍,便不怕陛下降罪吗?”
朱欣一挑眉,忽地嗤笑出声。
“是啊,您如今已经是季君殿下了,小人如何就给忘了。”她语气轻浮,凑近过去,视线像要钉进季凉的眼睛里,“可是,我怎么就没见陛下多疼你呢?你别忘了,今夜可不正是当着你的面,在往陛下的龙床上选人吗。”
季凉只觉得喉头被梗得生疼,嘶声道:“轮不着你管,滚!”
“哟,动气了?”朱欣抬起一只手,摩挲过他的脸,激起他一阵恶心,“她不疼你,我来疼啊,虽然你当不了我的夫郎,但我的本事……”
她低低地笑着,满脸自得,“我府中那些小侍,可都是轻易消受不了的。”
“阿凉……”她埋下头,抵在他颈边厮磨着,“这些年我见过的男子,一个也及不上你的姿容,我还当真挺想你的……啊!”
她正说着混账话,忽然一声痛呼,龇牙咧嘴,滚倒在地。
趁着她忘乎所以,挣脱开束缚一脚踢在她腰间的季凉,接连退开数步,忍着像吞了苍蝇般的恶心,冷眼看着她。
假如他方才不留情,便该一个鹞子翻身,顺势将她从栏杆上丢下去才对。
他季凉,竟曾与这样的人缔结过婚约,便是人生中最大的奇耻大辱。
他对自己的出手有数,知道朱欣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不管她在身后嚎叫怒骂,转身就要离开是非之地,然而刚走出两步,便听前方阴恻恻一声笑。
“让老奴好找,原来季君是在此处与故人相见。”
季凉浑身一紧,就见前方廊下的阴影里,缓步走出一名老侍人,衣饰富贵,面容板正,他不记得姓名,只知是在太凤君身边的。
他也不知对方在那里听了多久,虽然心下已经知道不好,仍外表镇定道:“称不上故人,不过是偶然碰见的陌路人。”
那老侍人皮笑肉不笑,轻轻击了击掌,便从更远处走出一队壮硕宫女来,宽肩厚背,面目不善。
“此话同老奴讲无用,还是回去与陛下和太凤君细细分说,必能予您公道。季君是要这些奴婢请您呢,还是您自己随老奴走?”
大家昨天清一色选B啊哈哈哈哈,果然都好信任阿凉(抹泪)
好的恭喜大家全体猜对,阿凉是个很好的人,先不说其实他对郁瑶是有感觉的,就算没有,品行也不允许他做背叛妻主的事啦~
然后,我又要欺负他一下了,轻点打轻点打。
关于反抗太凤君的事,莫急在酝酿了,太凤君越苛待阿凉,郁瑶越接近爆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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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当年退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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