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酉时三刻

赵有良才发觉不对劲,隔着玻璃窗,下死眼瞪着正喜滋滋的常泰,常泰还在胡天吹地,一双眼从廊上的彩画要讲到窗子上的花样,冷不丁遇见他师傅的眼睛,霎时心里凉了半截,等他仔仔细细朝屋里分辨了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万岁爷和他师傅正透过窗子瞧他们呢!

连朝没回过神来,指着暖阁里清朗的人影问:“这人谁啊?谁敢这么理直气壮站在万岁爷怹老人家的暖阁里?”

话一说完她就回过神来了,懵了一下心想褶子了!扯扯常泰的衣袖,茫然装瞎子,“谙达,丢了魂了!我这是在哪儿啊?我可什么也没瞧见啊!”

“嗨呀!咱可快跪下吧!”

皇帝懒得搭理,举步越过门槛,便往东暖阁看折子去了。

赵有良领着她与常泰进来谢罪,这回是真给吓怕了,眼睛都不敢乱梭,恨不得凿死在地毯上。

是常泰先开口,磕一个头下去,“奴才死罪。”

她立马乖觉地跟着,“奴才也死罪。”

照这么一句话挂在嘴边,犯了错是奴才死罪,高兴了也是奴才死罪,都不知道一天统共要死多少回。

御案上垒着奏折,明黄色的缎子面在灯下隐有云纹。皇帝提着笔,笔尖朱砂色落在雪白的纸面上,沙沙有声。室内寂静,惟有偶尔蘸笔换墨之时,才偶尔可闻得笔与砚相触碰的叮然之声。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说,“御前失仪,杖二十。私撰杂书,杖二十。言语不敬,杖二十。目无礼法,杖二十。”

赵有良战战兢兢地站在边上,虾着腰偷偷觑皇帝的神情,都想也塌下去陪一个死罪。

皇帝瞥她一眼,“拉下去。”

眼见外头来了两个太监,要拉她下去。连朝闭了闭眼,眼前有些发白,不知怎么却想起了少时在家中,玛玛惯常用的壶。水快要烧开的时候,“喀哒喀哒”直往上冲热气,等将壶提起来,那盖子便不再冒了,是死一般地沉寂。

没能见着玛玛,倒成了玛玛的壶盖子。烧开了水,就不冒气了。

两个小太监将她拉起来,就要往外走,太监用蛮力,跪得久了,起身膝盖都疼。她心里默数着统共该捱多少杖?六十?八十?记不清了。

“慢着。”

皇帝总算搁了笔,赵有良原本以为万岁爷又要震怒,没想到他只是颇淡地说了声,“着人教她御前的规矩与体统,明日上任。”

这就是不打的意思了。

秋夜里冷,从暖阁里退出来,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缓了口气。连朝走不稳,感觉脚底下都是浮的,赵有良挥退太监,在前头领她走,等到绕过影壁,东暖阁的灯已经照不见。

她的步子落到地上,不似落在密而软的栽绒地毯,踏实的感觉才令她有心力去回想刚才的事,又觉得可笑。

连朝的笑凝在嘴角,敛衽,端正地向赵有良行礼,“闹腾了一天,真是劳动谙达费心,给谙达您添了不少麻烦。”

说着从袖管里掏出一块碎金子,出门着急,本拿来应急用,在偏僻地方当差,也收不到什么很好的赏赐,多少有些心疼,郑重地托在手心,“孝敬谙达的,谙达请别嫌弃。”

赵有良不置可否,只往前走,快从右边隔扇门出去,她也不好再跟着了,先握紧手里的金子,努力扬起笑低声叫“谙达”,指向另一头,“谙达奉皇差忙,我与谙达道个别。今日多谢谙达,我真是没脸在主子跟前现眼了。咸若馆那边还有香火,今晚我当值,我得回去看着。”

赵有良这才煞住步子,站定了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瞧她,“万岁爷的话,姑娘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呢?姑娘算盘打得当当响,主子看在眼里没计较,免了你的打,你莫非是把攥着上头发善心,就以为好拿捏,所以又生想头呢!我看姑娘的胆儿真是没变化!”

赵有良“哼”了一声,“于荣光把你带来,消息早已传给崔嬷了,慈宁花园偏,大伙儿好说话,没人管你们今儿谁当班、明儿谁上值,糊弄着就了了。姑娘往后到了养心殿,咱请姑娘把那些滑头的心思收起来,我可不是天聋地哑的崔嬷!也不爱听什么好话!东北值房归出个榻榻,我劝您可甭想着再回去睡觉了,紧赶着快走吧!”

秋风送凉,以前沉浸在暑气里不曾察觉,如今涌动在脸上是真切地冷起来。有什么东西一滴、两滴地落在脸上,她于茫然里囫囵擦了一把,以为是自己着急得哭了,又以为是吓出来的汗,其实什么都没有,落在脸上的是雨,刚刚那也是真的惊雷。

紫禁城下起第一场秋雨。

养心殿前头的值房,各房的人办不同的差。东北值房住的是茶水上人和针线上人,专管主子进奉茶水、伺候衣冠。不同于景山底下妞妞房的连铺,养心殿跟前的榻榻,一人能占到一张铺。

赵有良领她到值房里,让管事的给她安排间屋子,早有人给他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此时不当班的宫女们,有些已经睡下,有些坐在灯下打络子。连朝觉得这里人密,听着沙沙的雨声,竟怀念起咸若馆。与小翠两个盘腿在炕上听雨,剪短灯芯说稀奇古怪的闲话。

在妞妞房里就更热闹了,她会给大家讲故事,说新书,趁嬷嬷们不注意,还会一起打叶子牌。流转的灯光照亮每一张面庞,那样堂而皇之的、有恃无恐的,以为会长久如此的时光,轻而易举又了无声息地结束。

当班的太监浑号马三爷,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姓马,是他长着一张马脸,成日家把眉头皱成个“三”。至于他的真名姓,大家早就不记得了,兴许连他自己都叫不上来。

赵有良刚迈进来一只靴子,马三爷就喜笑颜开地吆喝上了,“赵总管!今儿真是好风啊!赵总管赏脸来咱们这儿,小的扫榻相迎!”

赵有良没耐烦与他耍贫嘴,只说,“御前新来的人,给她找间屋子,有存的衣裳,给她,积留下来的铺盖,也给她。把主子的差事办好,我保管你这儿日日吹好风呢。”

马三爷不着痕迹打量那姑娘一眼,心里算有数,“有有有,都有。炮仗已经放过,咱听了个响,还纳闷是什么炮仗。她来了,是顶的谁的班?”

赵有良皮笑肉不笑,“什么炮仗?通闹下来一天,我还摸不准头脑!这叫做‘起居女史’,您问我?要不我替您问问主子?”

马三爷从来都是笑脸对没脸,呵着腰先赏自己两耳光,连连答应下来,“哎,哎,您说得是,又遭您教导了,您真是我的恩师!六儿,快送这位新来的什么史的,进屋子吧!”

边上的太监带着连朝往宫女们的榻榻里走。赵有良只盯着她的人和包袱一齐送进榻榻,便算了完差事。他更看不上值房里的伞,常泰乖觉,早早地带着伞在外头候着,等他提步出来,便殷勤地擎着伞,“师傅留心脚下。”

赵有良冷笑一声,“这时候又有眼力价了?”

常泰低眉顺眼,“奴才蠢笨,多亏师傅救我。”

赵有良这才忽然回头望了眼榻榻,慢悠悠地说,“我劝你,心甭太大。人家装傻充愣,你有没有道行和本事,就跟着学?你真有心装糊涂,也犯不着我来捞你,该死,早就死了。”

马爷插不上话,跟着把人送到门口,见他们的身影从隔扇门边上进了,才对插袖子转过身,朝地上“呸”一口。摇摇摆摆地回值房喝茶里去了。

水凼里的雨顺着落下来的灯影,倒下成了太阳。

御前可不能失仪,外头再大的脾气,到养心殿里头都得和和气气的。廊下小太监递毛巾把子擦脸,常泰把伞扔给小太监,又给他换鞋子擦袍角。

赵有良在小杌子上坐下,鞋底儿落在他脸上,新作的厚底尖头鞋,压在皮肉上,靴尖儿来回擦了擦,问,“主子歇了吗?”

常泰低眉顺眼地说:“主子在里头看书呢。”

赵有良说“得”,就小太监扶着起了身,将袍子撂平实了,常泰又问,“让他们备了新衣裳,谙达换身衣裳进去不要?”

赵有良“哼”了一声,“我今儿发好心,再教你一句。打先前伺候先帝老主子的常老爷,成日家奏穿这么身半新不旧的衣裳,怹老人家缺衣裳穿么?你好好地学着吧!”

说话间已经虾下腰身进去了,皇帝挪到炕上看折子,笔下行云流水是“知道了”、“朕躬安”三个字。

赵有良便不敢说话,站在一旁悄无声息地伺候笔墨,浓郁的朱砂色,沉郁地漫散在砚台中,明明如残霞。皇帝家常燕居的袍子素来多用明黄,团龙纹八团在衣裳的经纬之间若隐若现,露出锋利的爪牙。

皇帝的“了”提得利索,搁下笔。一旁守着的太监便将批复好的折子收归起来,奉茶宫人捧着漆盘入内换茶,夜里多用疏肝解郁的安和茶。等奉茶宫女的袍角闪过门槛,博古架上的西洋自鸣钟便叮叮当当地响了一下。

那自鸣钟本就精巧,是掐丝珐琅做的一间屋子并一个池塘。每半个时辰,屋顶的小门便打开,里头伸出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来,发出好听的声响。公鸡叫一下,下头池塘边上的小人就围着池塘跳舞。皇帝因瞧着它热闹,也好奇这做法,便留在养心殿,等政务闲暇之时赏玩。

赵有良如逢大赦,麻溜顺着杆子爬,小心翼翼地凑趣道:“万岁爷泽被四方,连这小物儿也学乖体恤圣躬了!”

皇帝似是想起什么,走到那自鸣钟前头去仔细瞧,看见那探出头来的大公鸡,不由笑道:“聒噪得很。改日拆下来交与御膳房,做成一道八珍鸡,也算是它的功德。”

赵有良暗暗松了口气,这时节不提晦气的事儿,语调轻快,顺着皇帝的话,喜孜孜地往下接,“奴才遵旨!时辰不早,万岁爷不若早些安置,养着精神,明儿才好享用这八珍鸡呀!”

皇帝却似想到什么似的,嘴角的笑渐渐凝住了。

隔着玻璃去碰指针,慢慢地在表盘上滑过一圈,放眼透过窗户去看外面的天色,飞檐之下绵延起伏的寂静宫闱,冷雾深涌,日升月落,便是一天。

皇帝问,“差办妥了?”

赵有良说办妥,“内务府已经改过差调。奴才已经将御前的规矩都说与那宫女子知道,不敢再坏了规矩。”

皇帝说,“知道了。”

收回手,在司帐宫人的簇拥下,过次间,向又日新去。

赵有良连忙垂手恭送,养心殿素来规矩谨严,虽是人多,可是步子轻悄又整齐,几乎令人听不见声音。只有外头越来越紧的北风,一阵阵拍打着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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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酉时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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