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尖利的闪电劈开了夜空，雷和雨从夜被闪电划破的地方倾倒而出，一股脑地漏到了地上。婉儿为雷电所惊，猛地从梦中醒来，翻身时望见千百面镜中的自己，吓得一颤，僵直地坐起，惊醒了武曌：”阿婉？“
炽热的烛火经过千百枚大大小小明镜的照映，变成了幽黄的灯光。灯光如丝缎般铺满室内，上上下下柔和地飘扬着，垂坠着，飘渺着，像梦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武曌的呼唤未得到回应，不大高兴地自床上摸起，一只眼还闭着，一只觑向婉儿，见了她的神情，那不悦便收敛了三分，整个人围拢到婉儿身边，从后抱住了她，下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上，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婉儿盯着正前方大镜中的影子，手牵上去，牵住了武曌把弄她锁骨的手指，从镜中看，武曌显得比她涂脂粉时还要年轻许多，尤其那双半睁着着的眼。染过的头发如乌云一般垂满了婉儿的肩头，虽是这样年纪，那一头浓密的发却还是叫人艳羡。白皙的脸庞从染得乌黑的头发里透出来，灯光模糊了皱纹，使那张脸上焕发出妩媚的光彩。婉儿着的是白色轻纱，细长的双腿在朦胧的纱的覆盖下笔直地探到了床前。武曌的腿却是蜷着的，隐约的轮廓从黑色金线飞鹤的宽袍中斜出来，像是一只白鹤在黑暗中展翅飞翔。
”没怎么。“婉儿垂下眼，站起身，避开这千百个镜中的千百个影像。武曌却拉住她，强她在身边坐下，搂着她对着镜子，满意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不喜欢这个？“
”不是。“婉儿简短地回答，武曌不甚高兴地搂了搂她的肩：”那是什么？“
婉儿迟疑了片刻，终是道：”做了噩梦。“
武曌的眉便蹙起来，松开她的肩，自床上慢慢站起，披衣在镜前伫立：“还是那个梦？”
婉儿不答，只是温顺地替她穿衣。黑色袍服巍峨庄严，千百个镜中有千百个黑袍帝王君临天下。武曌对镜中的自己极为满意，穿衣期间，时不时便斜头打量镜中的自己。婉儿却一直垂着眼，避免去看镜中的任何影像。等到衣服穿好，跪下地去，替武曌穿袜。
武曌有些嫌弃地收了脚，嘟哝了一句：“热。”
婉儿仰头将她一看，她便不说话了，坐在床沿，两手扶着一条腿，缓缓抬起，婉儿跪在床沿，替她穿好一只，她便放下这条腿，抬起另一条，等婉儿穿上。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婉儿，轻轻嗔道：”阿曌！“却也替她穿了袜，两手挽着她的腿，助她慢慢着地，徐徐起身，立在镜前，顾盼自赏：“我孰与城西婉儿美？”
婉儿更笑出来，左手扣住她的左手，人依在她身后，头探出来，盯着镜中的二人，轻声道：“婉儿不若君之美也。”
武曌道：“可我见婉儿，已觉不如。窥镜自视，更弗如远甚矣。“
婉儿便笑：”无妨。汝之妻私汝，汝之妾畏汝，汝之客欲有求于汝，一定都说’婉儿不若君之美也‘。古者三人成虎，今日三人成美…”话未说完，武曌已捉住她的手，轻轻贴在颊边：“原来你以我为美，是因私我爱我么？”
婉儿一怔，骤然收了手，垂下头，躬身直立：“陛下…”
武曌打断她：“不要叫我陛下。”
婉儿蹙眉，低声道：“七娘。”
武曌亦皱起眉，逼近一步，黑色袍服垂在身上，千百个镜中有千百种帝王威严：“三个月了，还在想…那件事？”
婉儿自眼角余光中窥见镜中影像，靠得近了，皱纹越过光的重重掩映中，重又现了出来，使得镜中的黑袍帝王看上去有些苍老，不自觉地抬起眼，向武曌靠了一步，手伸出去，挽住她的手，脸依在她的背上，出神地盯着镜中的二人——从这个方向看，二人之间，竟隐约地有些相像——道：“这不是件小事…”
武曌粗暴地回身，手搭上她的嘴：“我已给了补偿！”
婉儿沉默着将脸贴在她手上，半晌，方笑道：“明日就是你生日了。想要什么？”
不知为何，武曌竟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手在婉儿颊上一捏，展眉轻笑：“你不是呈送过了？”
婉儿温驯地将脸在她手中再蹭一蹭：“那是送给陛下的。”
武曌便更笑出来，抚着她的脸道：“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
婉儿抬起眼，轻轻地看她，手伸出去，抚着武曌的脸——这脸看似威严，脸颊却因肌肤松弛而格外柔软，与她的外强中干十分相衬：“阿曌被他们烦了许久，也该厌烦了罢？”
武曌皱起眉：“都依他们的办了，还有什么可烦的。”
婉儿轻轻一笑：“可我看你，还是心烦。”
武曌不语，将脸转过去，避开婉儿的触碰，婉儿却不依不挠地跟过去，将手贴紧她的脸：“我想赠阿曌几个月的安生日子。”
轮到婉儿直视镜子了，从后面环抱武曌，将头从肩上探出来。年长的那个不安地动了动，似不太愿意接受镜子中自己被人环抱着的景象——她原比婉儿高的，只是年老了，佝偻了。于是人也一日比一日地矮下去了。最先是她的儿子，后来是她的女儿，到现在婉儿也能以这样的姿态挨着她了。她不习惯这样——但也算不上讨厌。尤其婉儿又已开始主动地触碰她，用一种新奇的、略带侵1略性的方式挑逗她。唇在脖颈，手在腰肢。白纱上金线绣的飞鹤映上细腻的肢体，仿佛那层轻纱并不存在，鹤是直接从身体里飞出来似的。
白底的鹤从后向前，入侵了黑底的鹤，一双双，一对对，交着颈，贴着腿。细长的年轻妇人的腿也从白鹤中伸出来，交上了老妇人坚实有力的腿。千百面镜中千百对鹤在摩挲。飞鹤优雅的脖颈缓慢屈伸。丝缎交错，如湖面波澜起伏。白的水，黑的水，还有氤氲于空气中的黄的水，向着彼此流动开去，将这风雨中的小小屋舍，汇成了一处温暖的小港。船在港口轻柔的水波中荡漾着，享受着春风轻拂柳梢面的温柔，将一路行来的风波险滩，全都抛在了小港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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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心魔（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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