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崔明德才放下书卷，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门外不出意料地传来一阵喧嚣声，秀奴娇着嗓音，嗔怪地站在那里叫“独孤将军”。她也只在独孤绍面前这般表现，像个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其他任何人那里，哪怕是阿叔面前，她都是一副三十许老成持重的模样——年轻的僮儿们，早就开始叫她“秀姑姑”了。
想着心事，不觉懒散，身子微斜，双手交叠，挺在胸前，两腿不大雅观地直伸出去，脚尖绷直，向前一探，又收回来。近来耽于案牍，髀肉略弛，但腿还是长的，细、长、白、直的那种长——好看。
”狸奴！“独孤绍已走到门口，像阵风似的掀开帘子，料峭春寒想趁机偷袭，才到门边，独孤将军早已料敌先机、啪地一声把这寒冷甩在门外，噔噔噔过来，一边走，外衣已丢在地上，散出一阵浓郁的汗臭，崔明德被这味道熏得一僵，不动声色地收回脚，从容起身，向炉中添了一把香：”叫我什么？“
“明德！”独孤绍顺从地改了口，知道自己身上味道不好，一头又往水盆走，手刚在盆中一捞，秀奴端着水进来了：“那是洗脸水。”
独孤绍眨眨眼，向她笑：”洗脸水岂不是更好？“
崔明德不说话，随手拿起一卷画作，展卷赏玩。独孤绍就乖乖地从盆中收了手，站到秀奴身边，从新打的水那里迅速擦洗过。连头带脚，擦得仔细。秀奴背转身不看她，却向崔明德看一眼，笑道：“将军行色匆匆，是有急事？”
崔明德抚着画卷，身子微转，余光正落在独孤绍与秀奴之间，眼却还看着画，独孤绍一边将腿上擦过，束好衣带，一面道：“李二叫人给我传了个话。”
崔明德等着，她却没有马上接下去，彻底擦拭干净，将手巾丢给秀奴，秀奴端着水出去，带上了门。室内寂静，独孤绍的声音也难得地寂静起来：“…太子在太子妃处留宿了。”
崔明德垂下眼，继续专心地看手中的画——巧得很，竟是韦清的旧作，一幅山水图。韦清人不甚风雅，画作却传神，一笔笔细致勾勒，将山、水、船、石都画得清清楚楚。据说他因画得过于真实而受人唾弃，以为缺乏意境。然而长乐公主却四处说他只是画得不够真实，倘若再画得真一些，反倒比许多名作要强。韦清弃诸名家之言而从了公主，十余年间，练出了这等如实描绘的功夫。虽总被人鄙薄为匠人气，然而这画却委实不赖了。公主本人的画技实在不敢恭维，指点起人来，却还有些眼光——好一会，才道：“太子在太子妃处留宿，有什么值得说的？“
独孤绍罕见地皱了眉，叫：“崔狸奴！“
崔明德斜她一眼，独孤将军终是叹了一口气，慢慢走过来，盘腿坐下：“李二…不大好。”
崔明德亦叹一口气：“邵王暴薨，韦欣的儿子，便是太子的长子。若是日后她得了势，岂止是太子在哪留宿的事？“
“我知道。”独孤绍道：“李二也知道。所以她叫人给我传话，就说了这一句，别的什么也没提。”
崔明德画卷到一半，将头一扭：“什么也没提？“
独孤绍被她看得有些发虚，伸手挠头，讪讪道：“还有…托我帮她物色几个好女子。”
一阵沉默。崔明德把画卷得好好地，轻轻一投，没入瓶中：“柳厚德、张四娘、李从嘉…何人不能用，怎么偏偏找你？”
独孤绍道：“她住在宫中，见别人不大方便。“
崔明德又一挑眉：“住在宫中？”
独孤绍点头：“说是病得很重，觐见时还从楼上跌了下去。陛下留她贴身看顾。”
“那也可以托你传话。“
独孤绍将十指交叠成纺锤，叉在胸前：“她说，别人找的，要么风尘气太重，要么小门小户，入不了太子的眼。”
崔明德忽而觉得她这模样有些好笑，从独孤绍身边走过，在案前坐定，提笔蘸墨，笔在半空，头也不回：“是她以为我会因此而不悦，还是你？”
独孤绍道：“你是什么样人，我还不清楚么？”
这片刻间，崔明德已得了辞句，端正跪坐，径写文书，一刻不停：“一开始为何不说？”
独孤绍挪到她身边，探头想看她的文字，被崔明德瞪了一眼，方又坐回去：“你当真不在意？”
崔明德搁了笔，轻轻吹拂已写完的文字。
独孤绍在旁看她，忽然又道：“李二…不大好。”蹲在席上，像只刚破壳的小鸭子一般一步一步挪过去，蹭在崔明德身旁：“为了韦四，她怕是什么都肯做。”
崔明德吹干一页，放在一旁，有些疑惑地回头。
独孤绍两条手臂耷拉在膝盖上，期盼地望她：“你会什么都为我做么？”
崔明德一怔，将独孤绍仔细望了一望，把她耷拉的右手拽起来，放在自己掌心：“独孤将军，希望我这样？”
独孤绍望着她，好一会，笑起来：“独孤将军不也是人么？——崔祭酒扪心自问，难道也不要想一想那些‘偶尔’？”不等崔明德回答，却又大笑：“罢罢，不识字的老兵汉都知道大丈夫在世，当以功名为业。我倒计较起这些儿女情长来了。”一跳起身，自去倒茶：“别说我不会有这样的时候，哪怕有朝一日，有些什么事…我也不希望你因我而违背自己的本心——我们既不是夫妻，也不学那些夫妻，非要作那主内主外生死依偎之事。我是我，你是你，各自有各自的功业，是吧，崔祭酒？”自先饮尽一杯茶，又倒了一杯，咕噜咕噜便喝下去。
崔明德微笑着看她，顺势站起，将自己的空茶杯递过去，独孤绍卖弄地提起茶壶，自高处向她稳稳倒满一杯，崔明德将茶捧在嘴边，如饮酒般满饮一杯，示以空茶杯底，等独孤绍又喝了一杯、抹完了嘴角，轻声道：“李二做不了腌臜事。”
独孤绍一怔，喝干的杯子停在手里，两眼去望崔明德。崔明德轻轻一叹，盯着韦清的画卷，低声道：“欲取先予——你若真心想帮李二，必先立好自己的名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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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青梅（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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